
创作声明:本文情节均为虚构故事,所有人物、图片、地点和事件均为艺术加工,与现实无关。本文借虚构故事传递积极价值观,呼吁读者遵纪守法,弘扬友善、正义等正能量,共建和谐社会。
1
1978年6月9日,一列绿皮火车从平城缓缓驶向港城,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像老式钟表的滴答声,三天三夜未曾停歇。车厢里闷得喘不过气,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,霉味混着汗味在狭小空间里发酵,连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孩子们却不管这些。小的在座位上扭来扭去,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;大的干脆窜进过道,追着彼此打闹,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。有人扒着车窗,指着外面飞逝的山影和田野哇哇大叫,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雀。
婴儿被吵得受不了,突然放声大哭,撕心裂肺。整节车厢顿时乱作一团,有骂孩子的,有叹气的,还有人翻白眼嘟囔:“这哪是坐车,简直是受罪。”
就在这一片喧嚣中,两个男孩安静地坐在卧铺位上,像两尊小小的瓷娃娃。他们约莫七岁,双胞胎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背挺得笔直,眼睛清亮,脸上没有一丝焦躁。
姜惜玉侧头看了眼身旁的大宝和小宝,又望向窗外。田埂、电线杆、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,全都飞快地往后退。她轻轻揉了揉酸胀的腰,心想:这路怎么这么长?
对面坐着一位女人,短发利落,黑框眼镜后是一双沉静的眼睛。她捧着一本英文书,封面写着《The Castle》,指尖不时翻过一页纸,神情专注得仿佛与周遭的嘈杂隔了一层玻璃。
她先瞥了眼过道里疯跑的孩子,再看向那对双胞胎,嘴角微微扬起,轻声道:“你家这两个孩子,真懂事。”
这话一出,倒像是给混乱的车厢按下了暂停键。这年头,哪家孩子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?能安安稳稳坐这么久的,实在少见。
她多看了两眼,忽然发现俩孩子嘴巴鼓鼓囊囊的,像是含着东西。
姜惜玉察觉她的目光,低头柔声问:“大宝小宝,阿姨夸你们呢,该说什么呀?”
兄弟俩对视一眼,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姜惜玉挑眉一笑:“先把口水咽下去再说话。”
“咕咚。”两声整齐的吞咽,接着齐刷刷脆响:“谢谢阿姨!”
女人愣了下,随即笑出声来:“哎哟,还真含着水啊?”
大宝立刻挺起小胸脯:“阿姨你不懂!妈妈说了,嘴里含口水,就不会晕车!”
“噗——”女人忍不住笑喷,“傻孩子,那是你妈不想让你们吵,含着水就张不了嘴啦!”
小宝的脸瞬间垮下来,瞪圆眼睛看向妈妈:“真的吗?妈妈?”
姜惜玉憋着笑,正色反问:“那你们说,这一路过来,有没有头晕想吐?”
小宝眨眨眼,挠挠头:“好像……没有。”
大宝也点头:“就是腿麻。”
三人相视一笑,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。
女人合上书,主动开口:“我姓韩,叫我小韩就行。”她打量着姜惜玉一个人带俩娃,便问,“这是要去港城走亲戚?”
“我叫小姜。”姜惜玉笑了笑,“我们先到港城,再转车去海浪岛——我爱人当兵在那里,这次是去随军。”
“军属?”小韩眼神一亮,语气多了几分敬意,“不容易啊。”
她顿了顿,又好奇道:“那你之前是在哪儿工作?”
“纺织厂,做质检。”姜惜玉说着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,“你看的是卡夫卡的《城堡》吧?英文原版?”
小韩惊讶地抬头:“你还看得懂英文?”
“以前学过一点,后来荒废了。”姜惜玉说得轻描淡写,眼角却掠过一丝黯然。
小韩惋惜地摇头:“可惜了,底子这么好,不该断的。”
姜惜玉没接话,只是笑了笑。有些事,不必说得太明。
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。
她出身不好。父亲曾是实业家,名下有几家工厂,在当年却被扣上“资本家”的帽子。内乱前夜,他连夜变卖家产,带着小妾和幼子逃往国外,把她母亲和三个女儿丢在国内。家财分文未得,反倒背上了“小资本家”的身份,成了街坊背后议论的对象。
那年她刚初中毕业,成绩优异,考上了重点高中。可政审一关,直接被刷了下来。从此,读书梦碎。
十年过去,到了1970年,她二十岁,提亲的人寥寥无几。来的要么身有残疾,要么心怀幻想,以为她父亲哪天会回来接她们,到时候就能鸡犬升天。
就在她几乎认命时,陆劲出现了。
他比她大两岁,拿着一张泛黄的老式婚书登门。原来早年两家老人曾在战场上结下生死之谊,一时兴起,为孙辈订了娃娃亲。这事姜家父母知道,但从未当真。谁料陆劲竟真来履约。
陆家三代从军,根正苗红。娶一个“资本家女儿”,在当时是顶着压力的决定。姜惜玉清楚后果,特意把利害讲明,本想劝他退婚。
可陆劲只回了一句:“定下的事,就得算数。”
一句话,定了终身。
婚后不久,陆劲所在部队调防至海浪岛,夫妻聚少离多。七年婚姻,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掰着手指数,不到一个月。大宝小宝出生后,更是常年不见父亲面。
按理说,连生两子,婆家该高兴才是。可陆劲父母陆爱国和吴艳花,从一开始就反对这门婚事。孙子是孙子,偏心却明摆着——尤其是小叔子生了儿子后,老两口把所有宠爱都给了那个小孙子,对大宝小宝冷眼相待,连喊声“奶奶”都懒得应。
前些日子,大宝发烧,传染给小宝。姜惜玉白天上班,只能把孩子托付给爷爷奶奶。等她下班回家,两个孩子烧得满脸通红,嘴唇干裂脱皮,而老人一个在外喝茶听评书,一个蹲在巷口打麻将,压根没人照看。
这不是第一次了。
她的心一点点凉透。
恰在此时,陆劲来信,让她带着孩子去随军。
她没犹豫,辞了职,收拾行李,买了票,带着两个儿子踏上了这趟南下的列车。
直到真正坐上火车,她才恍然明白:公婆这是故意的。她一走,她的工作就能由游手好闲的小叔陆鹏顶替,她住的房子也能腾出来,给那个“大孙子”住。老两口嘴上总念叨“要给大孙子换个大房间”,可那个“大孙子”,从来就不是她的儿子。
想通这点,她只轻轻叹了口气。
还好,陆劲还算靠得住。这些年,他从没断过信,隔三差五寄来奶粉、鱼肝油、布票换的的确良。逢年过节,还会捎点海货。若没有这些,她一个女人,拖着两个孩子,哪敢千里迢迢奔向一个陌生岛屿?
只是……想到即将见面的那个男人,她心里仍有些发虚。七年分离,感情早已淡如白水。如今贸然团聚,究竟是团圆,还是另一种煎熬?
火车猛然钻入一条幽深隧道,眼前骤然漆黑,仿佛坠入深渊。片刻后,光亮重现,窗外已是灯火点点。
乘务员的声音穿透车厢:“港城站到了!下车旅客请准备,带好行李,看好小孩——”
姜惜玉迅速拎起包裹,一手牵住大宝。转头一看,小宝已困得睁不开眼,脑袋一点一点,像只累极的小鸟。
她心头一软,轻轻拍了拍他的脸:“乖,再坚持一下,到了爸爸那儿,让你睡个够。”
小宝迷迷糊糊睁开眼,奶声奶气地问:“爸爸是谁呀?”
2
夫妻俩常年分居两地,对孩子而言,“爸爸”不过是信纸上冷冰冰的名字,和偶尔从远方寄来的包裹罢了。
姜惜玉心头一酸,那滋味像咬了一口未熟的青葡萄,又涩又苦。她轻声说:“你和哥哥小时候最爱吃的黄桃罐头,就是爸爸寄回来的。”
“黄桃罐头!”大宝眼睛一下子亮了,小宝也用力点头,脆生生地接话:“我记得!是寄罐头的爸爸!”
姜惜玉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,没再解释什么,只低头催小宝快穿鞋。母子三人随着人流走出车厢,火车站里人声鼎沸,行李架车轮滚滚,叫卖声、广播声、孩子的哭闹声混成一片。
陆劲来信说会来接站,可这人山人海的,她一眼望过去,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。几年不见,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。
她一手拎着箱子,一手拽着孩子,肩膀被背包压得生疼。两个孩子东张西望,稍不留神就差点被人流冲散。她恨不得多生两只手,把他们牢牢拴在身边。
就在这时,一只手掌轻轻落在她肩上。
姜惜玉猛地回头,只见一个穿着笔挺白军装的男人站在身后,在嘈杂的人群中格外醒目。那张脸依稀熟悉,却又陌生得让她迟疑了一瞬。
她试探着叫了一声:“陆劲?”
他没说话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随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。那沉重的皮箱在他手里仿佛轻若无物。
“跟我走。”他说。
压力骤然卸下,姜惜玉松了口气,牵起两个孩子跟在他身旁,忍不住偷偷打量他。
比起刚结婚那年,他变了太多。那时还是个清秀的小伙子,如今却已成了铁塔般的汉子。浓眉如刀刻,眼神锐利,皮肤晒成了古铜色,泛着粗粝的光泽。白色军服被结实的胸膛撑得鼓胀,袖口下的手臂肌肉分明,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,锋利而沉默。
她下意识攥紧了孩子的手,指尖微微发凉。
而陆劲也在悄悄看她。她还是那样清秀,皮肤白得像春日晨露里的花瓣,一条蓝底碎花裙裹着纤腰,干净得不像当了妈的人。路过的男人频频侧目,有人甚至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。
他不动声色地扫去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,视线转向两个儿子。
双胞胎长得跟他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——高鼻梁,黑眼珠,脸颊红扑扑的,像年画里蹦出来的小娃娃。衣服虽旧,却洗得干干净净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仔细看,兄弟俩也有区别:大宝眉毛浓密,鼻子翘挺,眼珠滴溜乱转,一看就是个机灵鬼;小宝眉形细长,肤色更白些,神情安静,坐在那儿稳稳当当,透着股超出年龄的沉稳。
军属大院的孩子大多野得像风,整天泥巴糊脸,鼻涕拖到嘴边也不擦。相比之下,自家这两个干净体面,陆劲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得意,冷不丁冒出一句:“你把孩子带得挺好。”
姜惜玉一愣,没想到他会夸她,连忙岔开话题:“我们现在去哪儿?直接去岛上吗?”
“先吃饭。”陆劲摇头,“去岛上的船下午四点才开,还早。”
她点点头,不再多问。人生地不熟,只能听他的。
他领着她们进了一家国营饭店。正是午饭高峰,屋里坐满了人,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混着人声扑面而来。
找了个空桌坐下,陆劲问:“想吃什么?”
姜惜玉确实饿了。三天火车盒饭吃得她嘴里发苦。她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黑板菜单,说:“要半斤鲜肉水饺,一份炒土豆丝,再加四个肉包。”
她盘算着:半斤饺子她和孩子们分着吃,肉包她一个,陆劲两个,大宝小宝合一个,刚好。
陆劲起身走向窗口,掏出粮票,除了她点的几样,又添了几道菜:“再来一盆西红柿疙瘩汤,一份红烧鱼,四个煮鸡蛋。”
服务员瞟了一眼桌边,两个大人两个小孩,居然点了这么多?正想阴阳怪气地说句“吃得起吗”,可一瞧那人一身军装,递过来的还是军用粮票,立刻堆起笑脸:“好嘞!马上给您做!”
不一会儿,菜陆续端上桌。一大盘油亮的红烧鱼,一盆冒着热气的疙瘩汤,雪白的水饺在盘子里排成圈,还有四个剥了壳的煮鸡蛋,整齐码在小碟里。
姜惜玉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饭菜,有些惊讶:“怎么点这么多?”
陆劲淡淡道:“不多。吃不完我吃。”
她笑了笑,心想也是,他这身板,饭量肯定不小。便招呼孩子们动筷。
双胞胎吃饭规矩,不吵不闹,夹菜不翻搅,咀嚼不吧唧嘴——都是她从小一点一点教出来的。
可对面的陆劲,端起疙瘩汤就“吸溜吸溜”喝起来,声音响得整桌人都听见了。姜惜玉眉头微皱,心里嘀咕:这也太不讲究了。
可陆劲毫不在意。部队吃饭讲的就是速度,慢一步连汤渣都捞不着。他三两口扒完自己那份,抬头一看,姜惜玉才刚夹起第一个水饺。
他暗自摇头:这吃饭速度,搁连队早饿死了。
懒得看她细嚼慢咽,他转头看向两个儿子。小宝每样菜都尝一口,吃得规矩。大宝却只盯着红烧鱼,筷子几乎没挪过地方。
陆劲眉头一拧,声音沉下来:“别光吃鱼,别的也吃点。”
大宝头也不抬,理直气壮:“没有妈妈做的好吃。”
陆劲一怔。他已经太久没尝过她做的菜了,记忆都模糊了。
他把一个煮鸡蛋推到大宝面前:“那吃个鸡蛋总行吧?”
大宝摇摇头,一脸嫌弃:“不爱吃。”
“为啥?”陆劲挑眉。他小时候能吃上一个鸡蛋,高兴得睡不着。
大宝捏着鼻子,调皮地扇了扇空气:“有股怪味,像臭屁!”
“啪!”陆劲抬手就要打,嘴里骂道:“胡说八道!”
大宝立马扭头,拉长音调喊:“妈妈——”
姜惜玉立刻瞪他一眼:“行了,跟孩子较什么真?不爱吃就不吃呗。”
陆劲脸色更沉。刚才还觉得她教得好,现在看来,分明是惯坏了。“什么叫不爱吃就不吃?鸡蛋多金贵!不能由着他浪费!”
姜惜玉火气也上来了,声音提高:“浪费?这鸡蛋是你点的!他又没说要吃!他从小就闻不得蛋腥味,一吃就想吐,你非逼他干嘛?真吐了算谁的?”
陆劲被噎住,低声嘟囔:“我没非要他吃……我是说,鸡蛋有营养,能长个子。我小时候,能偷吃一个都乐半天。”
“那是你小时候!”姜惜玉翻了个白眼,“现在不一样了!鱼没营养?水饺没营养?肉包没营养?非得逼孩子吃讨厌的东西才叫疼他?”
陆劲哑口无言,闷闷说了句:“行了,吃饭。”
大宝和小宝对视一眼,憋着笑,赶紧低头扒饭。
姜惜玉瞪他们:“别笑了,快吃!不准光吃鱼,水饺和肉包也要吃。等到了爸爸家,妈妈再给你们做好吃的。”
大宝嘻嘻一笑:“知道啦,妈妈!”
陆劲听着,低声嘀咕了一句,不轻不重,刚好让她听见:“什么爸爸家,那是咱们家。”
3
姜惜玉没吭声,低头只顾往两个孩子碗里夹菜。
饭毕,她轻轻一唤,一家四口便起身动身。
从闻县去海浪岛,得坐船。
他们赶到港口,买好了票。
陆劲早托人包下了一艘小型客船,通体刷着白漆的铁皮壳子,虽有些螺栓泡了海水泛出黄锈,但整体还算新,七八成新模样。
这是姜惜玉和大宝小宝头一回坐船。
船身被海浪推搡着左右轻晃,颠得人胃里翻腾。
可窗外的景致却美得叫人忘了不适。
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线,火红的光晕洒在波面,像铺开了一匹橘色绸缎。
晚风掠过,吹起层层细浪,霞光跳动在远处海浪岛的屋檐上,仿佛整座岛屿都镀了金。
大宝小宝看得入了神,眼珠子都不带眨的。
陆劲瞅准时机,温声开口:“这叫大海,咱们平时吃的鱼虾蟹,都是从这儿捞上来的。”
两个孩子点点头,却仍拘谨地抿着嘴,眼神里透着生疏。
陆劲心里一紧,知道这隔阂不是一天能化开的。
船行得快,新鲜劲儿还没过,两小时就到了。
船长一声吆喝,众人陆续下船。
姜惜玉踏上码头,脚底踩实了地面,才觉出几分踏实。
港口不远处是片沙滩,再往外,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礁石。
几个戴斗笠的人影在潮水退去的滩涂上弯腰忙碌,不知捡拾什么。
“那是赶海。”陆劲顺着她的目光解释,“退潮时,蛤蜊、螃蟹、海螺常被冲上岸,碰运气能捡一筐回去加菜。”
他又转头对两个儿子笑:“回头我带你们也去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穿着74式海军服、白上衣蓝裤子的小战士小跑过来,利落地敬了个礼:“陆团长!”
陆劲点头,侧身介绍:“这是我们团的汽车兵,小孙。”
姜惜玉伸手:“你好。”
她的手又白又细,指尖如葱管般柔嫩。
小孙慌忙摆手:“哎哟使不得,我手心出汗呢,心意领了!”
他咧嘴一笑,又冲陆劲打趣:“嫂子长得真俊,洋气得很,一看就是城里姑娘。怪不得您藏得严实,从不往外带人。”
陆劲轻啧一声,作势要抽他脑袋。
小孙灵活一闪,笑嘻嘻地转向双胞胎,乡音都冒了出来:“哎呀妈呀,我还当您吹牛呢!真是双胞胎啊?长得一模一样,稀罕死人了!”
大宝小宝甜甜一笑:“孙叔叔好!”
小孙乐得合不拢嘴:“哎哟,真乖!”
他摸了摸口袋,一脸遗憾:“走得急,没带糖,下次补你们!”
一听有糖,俩孩子眼睛顿时亮了:“谢谢孙叔叔!”
陆劲抬腿虚踹他一脚:“行了啊,别贫了,赶紧送我们回去,别人还等着用车。”
“得嘞!”
小孙一挥手,领着几人走向一辆军绿色吉普车。
那车高大威猛,轮胎几乎有大宝小宝半人高,粗犷的线条透着一股子硬朗劲儿,跟寻常小轿车比,简直是野马见家猫。
大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,小宝克制些,但也悄悄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车身。
陆劲看着俩孩子的反应,嘴角微微一扬:“上车。”
他先将两个孩子抱进后座,再扶姜惜玉上去,最后自己才跨进去。
小孙早已坐定,后视镜里扫了一圈,确认人都齐了,一脚油门踩下,吉普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。
“慢点。”陆劲咳嗽一声,“车上还有女人孩子。”
“明白!”小孙应着,松了点油门。
大宝小宝一人扒一边车窗,凉风扑面而来,吹得他们咯咯直笑。
陆劲趁机搭话:“坐车爽吧?等你们以后当了军官,想啥时候坐就啥时候坐。”
姜惜玉斜他一眼,懒得接话,扭头去看窗外。
大宝眨眨眼,脆生生地说:“我不当军官,我要当小孙叔叔!我也要开车,开这么大的车!”
陆劲一口气噎住,差点呛着。
小孙立马配合,方向盘一打,笑道:“开车哪有坐车舒服?这可是军用吉普,一般人坐不上,得团级以上干部才行。”
陆劲挺了挺腰板,脸上不动声色,眼里却藏不住得意。
大宝听不懂“团级”是啥,但他懂——能坐这车,爸爸很厉害。
他张大嘴:“哇,爸爸好牛啊!”
陆劲强压笑意,伸手想去揉他脑袋,被躲开也不恼,转而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:“一般一般,世界第三。”
等小孙注意力回到前方,姜惜玉才凑近他耳边,低声问:“咱这……算不算公车私用啊?”
她靠得太近,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,痒得陆劲耳尖微红。
他勾唇一笑:“不算。”
部队里团级干部不止他一个,团长就有好几个,用车的地方多,车子闲着也是闲着。
大家私下借车都常见,顶多递包烟或一罐茶叶当谢礼。
他一向少用公车,这回也是因为行李多,还带着两个孩子,才破例一次。
听他这么说,姜惜玉这才放下心。
吉普车碾过泥泞小路,穿过成片绿油油的稻田,惊起一群鸭子扑棱棱飞走,羊群在路边悠闲啃草。
陆劲偷偷看她脸色,见她眉目舒展,没有半分嫌弃,心里悄悄松了口气。
他原以为她会嫌乡下脏乱,毕竟她曾是姜家大小姐,哪怕家道中落,骨子里还是贵气难掩。
没想到她竟看得津津有味,连路边那只伸长脖子嘎嘎叫的大鹅,在她眼里都比陆家那帮亲戚顺眼得多。
吉普又跑了十来分钟,终于抵达军属大院。
门口警卫森严,持枪站岗。
陆劲带着妻儿下车,朝小孙道了谢,掏出证件递给哨兵查验,又简单说明来意,才在目光注视下走进院门。
一踏入大院,姜惜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。
她不是没见过好房子。
姜家老宅是栋西式别墅,雕花铁门,大理石台阶,气派非凡。
可眼前这片联排二层小楼,灰瓦白墙,窗明几净,整齐划一,处处透着新潮与整洁,竟让她心头一震。
陆劲轻咳一声:“还行吧?”
“我们以后住的就是这样的?”她忍不住问。
“不然呢?”他语气平淡,“这片是部队去年新建的,全团干部家属都搬进来了。”
要不是有这条件,他哪敢写信让她来?
他清楚她骨子里的讲究,也知道她吃不了苦。
姜惜玉环顾四周,眼里渐渐亮起光:“咱家在哪?快带我去看看!”
陆劲嘴角一扬,心想:前两天还叫“你爸那”,现在倒成了“咱家”了。
这丫头,嘴上不说,其实最是贪图安逸。
“知道了知道了,急什么。”他笑着摇头,脚步却已加快。
4
他抬脚走了几步,忽然停住,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鼻尖:“那个……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。”
姜惜玉头也没抬,脚步不停:“边走边说。”
“不行。”陆劲站定,语气突然坚决,“得先说了才能走。”
姜惜玉挑眉:“你还带不带路?”
陆劲本就心虚,被她一瞪,立刻软了:“带带带,我带。”
一路上他几次张嘴,话到唇边又咽回去。风吹过巷口,卷起几片枯叶,啪嗒打在墙根下。两人沉默地穿街过巷,最后停在一栋灰瓦二层小楼前。
“到了。”陆劲指着门前那扇斑驳的木门,“就这儿。”
姜惜玉伸手推院门,锈蚀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院子里杂草丛生,野蒿长得比人还高,墙角堆着破陶罐和烂筐子,连只麻雀都不愿落脚。
她皱眉:“你多久没管这院子了?”
“部队事多。”陆劲挠头,“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岗上,哪顾得过来。”
净扯谎。她心里冷笑,依她看,就是懒。
门没锁。她一推就开,木门晃了半圈撞上墙。刚踏进客厅,目光一扫,便看见两个小女孩缩在角落,紧紧搂在一起,像两只受惊的小猫。
姜惜玉扬眉,看向陆劲:“你不解释一下?”
怪不得一路吞吞吐吐。金屋藏‘娇’?藏的是俩娃。
陆劲额角渗汗,嘴唇动了几下,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:“这……那个……”
她下巴一抬,朝那俩孩子道:“大宝,小宝。”
两个小男孩对视一眼,默契地爬下凳子,搬来一张长条板凳,又各拎了个小马扎放在两边。
大宝咧嘴笑着,声音甜得发腻:“妈,您坐。”
姜惜玉“嗯”了一声,慢悠悠坐下,脊背挺直,眼神却不急不躁:“我有的是时间,你说吧。”
等她落座,大宝小宝才一左一右蹲在小马扎上,低着头,规规矩矩,活像两尊守门石狮子。
陆劲看着这一幕,心头一酸。这两个小子,在家怕是没少当跑腿使唤。
他悄悄瞥了眼角落里的姐妹俩,凑近姜惜玉耳边,压低嗓音:“她俩……是我领养的。”
“什么?”姜惜玉猛地抬头,眼睛一瞪,目光如刀,“陆劲,你可真行!”
若眼神能杀人,他此刻早已千疮百孔。
陆劲搓了搓眉心,声音发虚:“我……也是没办法。”他又看了眼那两个孩子,喉结滚动,“回头再跟你细说。”
“回头?”姜惜玉冷笑一声,霍然起身,“行啊。”她摆摆手,转身就往门外走,“大宝,小宝,拿行李,咱们走人。”
“哎!你去哪儿?”陆劲慌忙追上去,伸手想拉她。
她身子一偏,躲开他的手:“还能去哪?拿行李走人!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,别废话了——离婚!”她顿了顿,一字一顿,“大宝小宝跟我,你跟你那两个‘女儿’过日子去吧。”
“不是,你听我说,她俩真的挺可怜的——”
“我也挺可怜的!”姜惜玉翻白眼,“被你瞒到现在,算什么夫妻?我还不如你家这茶几!”
她斜眼一扫客厅中央那张老旧茶几,漆面剥落,腿都歪了——可它早早就知道屋里多了两个孩子。
越想越气,她一脚踹过去,木头发出“砰”的闷响。
陆劲站在原地,慢慢垂下头,叹了口气:“算了……你要真想离,那就离吧。”
风从门口灌进来,吹得窗帘轻轻晃动。
他声音低沉下来,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:“我常年驻边,陪你的时间太少,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大宝小宝。现在又领了两个孩子……更没法兼顾了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做了某种决定:“以后我工资的三分之二,每月准时打给你。你好好把孩子们养大。要是有机会……找个好男人嫁了吧。”
“我嫁你个头!”姜惜玉啐了一口,弯腰翻箱倒柜,很快拎出两个旧木盆和几块硫磺皂,黄澄澄的,边缘都磨出了毛边。
陆劲还跪坐在地上自责呢:“这都是我的错……你要离,我不怪你,换作是我,也……”他缓缓抬头,看见她手里那堆东西,顿时语塞,“也、也会这么选……”
“不是,”他愣住,“你离归离,拿木盆和硫磺皂干啥?”
脑子里闪过荒唐念头:难不成离婚前还得挨一顿揍?那硫磺皂是准备扔地上让他摔跤的?
“洗澡啊,还能干啥!”姜惜玉没好气地说,“我在火车上熬了好几天,你自己闻不到味儿?我都快馊了。”
她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,眉头立刻皱成一团——汗臭混着尘土味,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,难受得紧。
陆劲怔住:“你……你不提离婚了?”
姜惜玉心底翻了个白眼,这人怎么还不开窍?她抬脚往他小腿上轻踹一下:“澡堂子在哪儿?赶紧带路!”
陆劲一根筋,还在纠结:“不是……你真不追究了?”
她斜他一眼:“追究有用吗?人都领回来了,难不成退回去?”
陆劲老实摇头。
她狐疑地看着他:“你该不会……把领养手续都办了吧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他挠头,“领养得夫妻双方签字才行。”
“那我要不同意,是不是就办不了?”
陆劲脸上掠过一丝犹豫。
姜惜玉真想抽他一巴掌。可她心里清楚,陆劲虽糙,做事却有分寸。他敢把孩子带回屋,背后定有缘由。
早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教会她一条道理:事情既然已成定局,骂天怨地没用,与其愁眉苦脸,不如先把手头的事办好。
眼下最要紧的—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汗湿的衣服,黏在背上像层油纸——得洗个痛快澡。
她攥了攥衣角:“快点,带我去澡堂。”
陆劲连忙应声:“咱家就有澡房,在厨房拐角那儿。”
他还以为她会嫌弃那种老式水泥浴盆,毕竟当年可是大小姐做派。没想到她摆手拒绝:“不行,我就要去澡堂。冲得干净。”
得,刚夸他媳妇通情达理,转头又讲究上了。非得花钱去公共澡堂折腾。
可他心虚,只能赔笑:“行,你想去哪儿洗都行。”
姜惜玉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扫向仍抱作一团的姐妹俩,眉头又皱起来:“把她俩也带上。”
“啊?带她们干嘛?”陆劲一愣。
姜惜玉觉得自己这一天翻白眼的次数,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:“你睁眼看看,她俩脏成什么样了?不洗?等把咱家地板都蹭黑了?”
她在心里暗骂:还领养呢,他自己能不能把自己照顾明白都难说。
陆劲是个没带过孩子的男人,根本看不出那俩女孩有多狼狈。在他眼里,小孩嘛,泥里滚、水里爬,脏点正常。
可姜惜玉不同。她是把大宝小宝从小抱到大的母亲,一眼就看出问题——这两个小姑娘瘦得几乎脱形,脸颊蜡黄,头发干枯打结,像秋后枯草;眼神怯生生的,缩在角落不敢抬头,一看就知道从前没过过好日子。
她又多看了两眼:“她俩叫啥名?几岁了?”
“没正式名字。”陆劲挠头,“平时喊大丫、二丫。岁数嘛……”他瞅向孩子,明显记不清。
年纪稍大的那个,细声细气地开口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:“我六岁,妹妹四岁。”
是一对姐妹。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,只是都被饥饿和恐惧压弯了神气。
姜惜玉没说话,只是默默把木盆夹在腋下,硫磺皂揣进兜里,转身往外走。
夜风拂过巷口,吹散了白日的燥热。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星星开始爬上屋檐。
她脚步坚定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走吧,都去洗澡。明天的事,明天再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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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惜玉点点头:“等会到了澡堂,大丫二丫,你们俩跟我一块走。”
大丫和二丫对视一眼,没应好,也没说不好,只是低着头,手指绞着衣角。
陆劲瞥见两个孩子脸上的怯意,沉声道:“这是我媳妇。等会儿听她的,别乱跑。你们这身泥灰,早该洗洗了。”
“洗完得换干净衣服,她俩的呢?”姜惜玉问。
“有。”陆劲转身上了楼,片刻后拎着两套叠得歪歪扭扭的衣服下来,“在这儿。”
姜惜玉接过,指尖刚一碰布料,就知道小了。袖口缩在手腕上,裤腿离脚踝还差一截。她没多问,只默默把衣服抱在怀里。
一行人出了门,往岛上的公共澡堂走去。
天已渐热,树影斑驳,蝉鸣在头顶撕扯着空气。澡堂门口排起了短队,男女老少提着搪瓷盆、毛巾,说笑声混着水汽飘出来。姜惜玉是生面孔,又生得明眸皓齿,走过时不少人偷偷打量。她目不斜视,只牵着两个孩子往前走。
洗一次澡,大人两分,小孩一分。若加一分钱,还能领块猪油皂——不过他们自己带了。
“大宝、小宝,”姜惜玉蹲下身,拍了拍两个儿子的小脑袋,“进去后听爸爸的话,别乱跑,知道吗?”
这是两孩子头一回和妈妈分开。平日里黏得像藤蔓,此刻却蔫头耷脑,像被晒蔫的豆苗,只闷声应了个“嗯”。
姜惜玉笑了:“乖乖听话,回头妈给你们做好吃的,烙饼,香不香?”
“要地三鲜!”大宝眼睛一亮。
“还要排骨!”小宝抢着喊。
“酸菜鱼!红烧肉!糖醋丸子!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报菜名似的数了一长串。
姜惜玉笑着一人屁股上轻拍一下:“吃这么多,小肚皮撑得动?”
她转头看向陆劲:“行了,你带他俩进去吧,记住了,盯紧点。”
陆劲咧嘴一笑:“亲爸带娃,你还信不过?”
姜惜玉嗤地一声:“正因是亲爸,我才最不放心。”
又叮嘱了几句,她才牵着大丫二丫,掀开女澡堂厚重的棉帘。
热浪扑面而来。
雾气如纱,在头顶翻滚。水泥地面湿漉漉的,墙角滴着水珠。大丫二丫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,四下全是赤裸的女人和孩子,水声哗哗,人语嘈杂。她们攥紧彼此的手,脚步迟疑,像两只误入陌生林子的小鹌鹑,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姜惜玉身后。
姜惜玉先给大丫洗。
她拉过孩子,声音放得极柔:“你姐先洗,你坐那边小板凳上等会儿。”
二丫望向姐姐,见大丫轻轻点头,才挪过去坐下,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姐姐的背影。
温水浇下时,姜惜玉才发现大丫瘦得惊人。肩胛骨像两片枯叶贴在背上,肋骨根根分明。手臂细得仿佛一折就断,手心却布满茧子,指节粗大,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。头发干枯打结,像秋后荒地里的野草,好在没生虱子。
她心头一紧,鼻尖莫名发酸。
她将大丫的辫子解开,用温水一点点浸湿,再抹上自带的皂角粉。泡沫顺着发丝滑落,孩子的身体微微颤抖。
“别怕,”姜惜玉轻声说,“就是给你洗个澡。”
过了许久,才听见一声几乎听不见的“嗯”。
大丫透过湿漉漉的发缝看着这个女人。她的手不冷,反而暖得像冬日里的炉边。那双手轻轻搓洗着她的背,动作细致,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洗完大丫,姜惜玉唤二丫:“过来,轮到你了。”
二丫盯着头顶喷洒的水柱,眼里闪着惧意,下意识往姐姐身后躲。
大丫握住她的手,用力捏了捏:“没事的,去吧。她不会伤你。”
二丫这才慢慢脱掉衣服,站到姜惜玉面前。
更瘦。
瘦得让人心惊。脖子细得像能掐断,脑袋显得格外大,肩膀塌陷,胸口几乎平得看不见起伏。姜惜玉屏住呼吸,动作比刚才更轻,生怕一个用力,就会压垮这具小小的身体。
洗完澡,二丫低头扯了扯改过的旧衣下摆,手指蜷缩着。她还不习惯这么干净的自己,仿佛身上少了层保护壳,浑身不自在。
最后轮到姜惜玉。
她在火车上熬了几天,头发黏在额角,后背汗渍斑斑。此刻终于能痛快洗澡,她几乎要把每一寸皮肤都搓出火来,恨不能把一路的疲惫与尘土全搓进下水道。
走出澡堂时,她用一方蓝底白花的方巾裹住湿发,发梢还在滴水。
陆劲和两个儿子早已等在门口。大宝小宝洗得白白净净,小平头干得快,发丝根根翘起,像刚出笼的馒头。姜惜玉扫了一眼,忽然发现小宝手臂内侧红了一片,像是擦伤。
她抬眼看向陆劲。
陆劲摸了摸鼻子,眼神闪躲:“这个……一时没注意,磕墙上去了。”
姜惜玉眉头一竖——男人带孩子,果然靠不住!
小宝还在傻笑:“妈,真不疼。”
大宝也赶紧“作证”:“我亲眼看见的,就一下,不疼。”
姜惜玉懒得拆穿。这俩明显被收买,一个演苦情,一个当帮腔。
她低头看了看伤口,倒不深。小孩皮肤嫩,看着吓人,过两天就好。
陆劲连忙转移话题:“大丫二丫这衣服太小了。”
确实。俩孩子刚洗完澡,小脸被热气熏得通红,总算有了点人气。可身上那衣服是拿大人旧衣改的,裤腿短了一截,露出半截小腿,脚踝伶仃地立在凉鞋里。
大丫低头,手指悄悄拽了拽衣角,声音细若蚊呐:“没小……还能穿……”
陆劲迟疑着凑近姜惜玉,嘴唇动了动,似又要提那两个字——“离”字还没出口,就被姜惜玉抬手拦下。
“先吃饭。”她说,“家里有菜吗?”
天大地大,吃饭最大。
肚子不填饱,哪有力气算账?
“没有。”陆劲挠头,“我平时都在部队食堂吃。”
姜惜玉早料到如此。这人连锅铲都没摸过,家里怎会备菜?
“那哪儿能买菜?”她问。
大丫二丫的事像颗埋在土里的雷,她只想晚点踩,越晚越好。
陆劲见她不提离婚,心里一松,忙道:“岛上有副食厂。”
海浪岛的副食厂其实是一片围出来的露天市场,约莫半个足球场大小。蔬菜、禽蛋、猪肉、豆制品、水产……应有尽有。最热闹的是海鲜区,腥咸的海风裹着叫卖声扑面而来。
“咱们这儿靠海,”陆劲边走边解释,“每天捞上来的海鲜,按车算都能绕岛小半圈。部队供一部分,自家吃一点,剩下的允许自由买卖,算是搞点副业,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。”
怪不得。
姜惜玉逛了一圈,只见摊位上梭子蟹青壳油亮,对虾弹跳有力,鱼眼清亮,一看就是刚出水的。
她问一个摊主:“这梭子蟹多少钱一斤?”
“六分。”摊主头也不抬。
“六分?!”她一愣。前几年在平城,这价能买三斤。
摊主以为她嫌贵,抬头瞪眼,却见是个漂亮女人,语气软了:“现在还不是旺季,蟹不肥,打得少,才卖六分。等到八九月,三四分都没人要。”
岛上海鲜便宜,反倒是猪肉禽蛋贵得出奇。鸡蛋一毛二一个,五花肉八毛一斤。
姜惜玉第一次真切体会到随军的好处——物资供应足,还能买到新鲜海货。
她盯着那筐梭子蟹。虽说是瘦季,个头却比平城菜场的大得多。她干脆掏出五毛钱:“给我来三斤。”
买完蟹,她又挑了些便宜的贝类、小黄鱼,顺手买了几把青菜、豆腐。再来一套新锅碗瓢盆,酱油、醋、盐、葱姜蒜,样样不落。等陆劲和四个孩子手里全塞满了东西,她才拍拍手:“走,回家做饭。”
6
大丫斜眼瞅了姜惜玉一眼,心里直嘀咕:这人买东西的方式,真是头一回见。
回家的路上,大宝和小宝像两只小麻雀,一左一右蹦跶在陆劲身边,嘴里嚷个不停:“爸!你答应给我们买橘子汽水的!”
有奶就是爹——这话搁他们身上,再贴切不过。
陆劲嘴角微微翘起,眼里闪过一丝得意:“喝什么汽水,爸带你们尝点新鲜的,椰子水!”
路过老乡家门口,他果真给俩小子一人买了个青皮椰子,插上吸管,递过去。俩孩子捧着喝得咕咚响,眼睛都眯成了缝。
问大丫和二丫要不要,两丫头齐刷刷摇头,手攥着手,怯生生地往后缩。
倒是姜惜玉接过一个,仰头啜了一口。清甜微凉的汁水滑进喉咙,暑气瞬间被压下去一大截。
她听陆劲说,这椰子是海浪岛的特产,长在高高的椰子树上。当地人闲来无事就爬树摘,或者用长竹竿绑着镰刀,“咔嚓”一下把果子敲下来。
比起供销社里卖的白桃汽水、橘子汽水,这玩意不但解渴,还不花钱。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一堆,谁路过想喝,拿钱票换几个也行;要是碰上热情的,直接送你俩也不稀奇。
回到家,姜惜玉挽起袖子忙活起来。她拿旧牙刷把梭子蟹刷得锃亮,菜刀“咚”一声劈成两半,配上葱姜蒜下锅爆炒,香气立马窜了出来。鳕鱼煎得两面金黄,外脆里嫩;芒果螺加点小葱和红辣椒翻炒,辣香扑鼻。
按老家规矩,搬家第一顿饭得烙饼。她带着大宝小宝随军落户,搬进这新屋子,也算是一次小小的迁徙。老讲究里,要在旧屋把饼烙一半,端着锅到新房再烙另一半,叫“翻运”,寓意时来运转。而且必须是发面饼,图个“发发发”的彩头。
如今破除迷信,这些繁琐礼节早没人认真讲究了。
可姜惜玉还是熬了一小锅猪油,把油渣捞出来晾着,剩下的全倒进罐子里存好。锅底留一点油,正好用来烙饼。面团是早上发的,蓬松暄软,擀开下锅,“滋啦”一声,油花四溅,饼皮迅速鼓起金黄的泡。
厨房里香气一阵阵往外冒,像钩子似的勾人肚里的馋虫。
陆劲坐在客厅装镇定,其实眼角一直往厨房瞟。
姜惜玉刚把一摞热腾腾的烙饼码进碟子,一转身,就看见门框边探出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。
小宝咽了口唾沫,眼巴巴地说:“妈,我能先啃一口饼不?”
姜惜玉笑了:“不行,饼要配菜吃。”
话音未落,两张小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,嘴角往下耷拉,像霜打的茄子。
她话锋一转:“不过——刚才炸的猪油渣,要不要来点?”
猪油渣?那可是稀罕物!
大宝眨巴着眼睛:“今天过年了?”
姜惜玉笑着点头:“不是过年,胜似过年。”
她没明说,但心里清楚:这是庆祝她终于带着孩子,彻底摆脱了陆家那摊烂事。
她在白瓷碗里撒了层白糖,递给伸长脖子的小宝:“拿去分了,别贪嘴,后头还有好菜呢。”
兄弟俩连连点头,端着碗撒腿就跑,脚步飞快,仿佛身后有狗撵着。
陆劲见状,眼馋得不行。看他俩从厨房出来,手里端着喷香酥脆的猪油渣,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满嘴油光,他也坐不住了。
想开口讨一块,又拉不下脸。干脆起身踱进厨房,假装巡视一圈,干咳两声:“你这手艺……进步不小啊。”
他记得刚结婚那会儿,姜惜玉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,盐和糖都能搞混,炒出来的菜不是齁咸就是寡淡,他吃得直咧嘴。
姜惜玉正翻炒着锅里的菜,手下一顿,淡淡道:“真想学,哪有学不会的。”
陆劲沉默片刻,低声说:“我帮你端菜吧。”
她头也不回,顺口使唤:“灶台上那几盘你都端出去,我再煮个冬瓜海白汤就能开饭了。”
陆劲一手托两盘,另一只手趁她不注意,飞快地撕下一小块烙饼塞进嘴里。
实在是香得受不了。那股子焦香裹着油润的气息,一路钻进鼻腔,撩得人心痒难耐。
客厅里,大宝捧着碗,余光扫过角落的大丫和二丫。
二丫紧紧抓着姐姐的手,小嘴微微张着,喉头一动一动,显然是馋极了。
大丫强作镇定,可眼神早就黏在大宝碗里的猪油渣上了,连眨眼都忘了。
小宝歪了歪头,从碗里挑出两块洒着白糖的油渣,朝姐妹俩递过去:“喏,给你们。”
大丫愣了一下,迟疑地接住,声音细若蚊呐:“谢谢。”
她只拿了一块,另一块塞进了妹妹手里。
大宝笑着说:“那一块本来就是给你的。”
大丫连忙摇头:“我……我不饿。”
可她那双盯着油渣的眼睛,分明写着“我想吃”三个大字。
既然她执意不要,小宝也不多劝,把油渣塞进自己嘴里。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,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,油而不腻,香得让人想叹气。
吃完还咂咂嘴,冲大丫晃了晃脑袋:傻了吧,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能往外推?
等姜惜玉端着一碗乳白色的冬瓜海白汤走出来,眼前景象让她太阳穴直跳——
猪油渣只剩碗底零星几点,烙饼更是缺角少边,像是被老鼠啃过。
她目光一冷,先拿陆劲开刀:“吃饼前洗手了吗?”
陆劲一脸无辜,板着脸说:“不是我吃的。”还伸手一指大宝小宝,“你咋不问问他们?”
嚯,倒打一耙玩得挺溜。
姜惜玉差点笑出声:“他们有猪油渣吃,还顾得上动饼?”
她眼角扫过大丫二丫,那两个丫头胆子小,断不敢乱来。
整个屋里,唯一可疑的,除了陆劲还能有谁?
陆劲终于认怂:“饿了嘛,就先垫吧垫吧。”
说实话,她烙的饼太香了,比部队食堂老师傅做的还诱人,咬一口满嘴生香,油润却不腻。
姜惜玉皱眉:“吃点没事,可你洗手没?”
要去洗手得绕过厨房,他要是去了,她不可能没看见。
陆劲小声嘀咕:“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。再说了,大宝小宝也没洗。”
姜惜玉乐了:“他们是孩子,你是孩子吗?”顿了顿,故意拖长音,“你要真觉得自己是小孩,行啊,以后全家都不用洗手了。”
陆劲撇嘴,站起身:“我去洗行了吧。”走到拐角,还不忘嘀咕一句:“毛病真多。”
姜惜玉懒得理他,放下汤碗,抬手就在大宝小宝后脑勺各拍了一下:“愣着干嘛?还不快去洗手!”
俩小子乖乖放下碗,举起四只油乎乎的小手,一溜烟冲向洗手间。
姜惜玉目光转向大丫二丫。
大丫立刻会意,拉着妹妹站起来:“我带妹妹去洗手。”
等一家五大四小重新围坐餐桌,姜惜玉挨个检查了他们的手,这才满意地点点头:“卫生做好,病人少;饮食干净,少生病。听明白没?”
小宝挠挠头,茫然摇头:“没听懂。”
大宝抬手就是一个暴栗:“笨!意思是你再不洗手,以后别想吃饭!”
姜惜玉忍不住笑出声:“差不多就是这个理。总之,以后吃饭前,统统给我洗手!”说完,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劲一眼。
陆劲心虚地低头扒饭,筷子夹菜的动作都慢了半拍。
7
姜惜玉轻嗤一声,眉梢微挑:“开饭。”
桌上三菜一汤,热气腾腾。
姜葱蟹红亮油润,香煎鳕鱼外焦里嫩,炒芒果螺泛着金黄蒜香,冬瓜海白汤清亮鲜甜。
每一道都冒着烟火气,香气在屋子里一圈圈荡开,勾得人肚肠翻动。
大宝小宝早就眼巴巴等着这句话。
话音未落,俩孩子已伸出手去,争先恐后扒拉那盘姜葱蟹。
蟹是抢到了,可壳硬如铁,爪子乱舞,俩人笨手笨脚,剥得满手油光却不得其法。
岛上生的孩子,吃海鲜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清。
就连姜惜玉这顿饭的手艺,也是从码头卖鱼摊上偷学来的。
她站在一旁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。
陆劲见状,伸手把大宝手里的蟹拿过来。
他动作利落,咔嚓一声掰开蟹壳,剔掉灰白的蟹腮,挖出寒凉的蟹心,再把金黄的蟹膏蟹肉递回去:“吃这个,懂不?螃蟹要这么吃。”
大宝接过咬了一口,眼睛瞬间睁圆:“哇!好吃!”
陆劲笑了,眼角浮起细纹:“好吃就对了。岛上别的不多,海鲜管够,往后吃到你们烦。”
小宝把嘴里的蟹壳吐出来,一脸不信:“还能吃腻?”
大宝仰头问他爸:“那你呢?你吃腻了吗?”
陆劲夹了口菜,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:“我们出海一趟就是几个月,船上菜早吃完,最后只能靠鱼虾蟹填肚子。一天三顿,顿顿都是它,谁受得了?”
兄弟俩听得一愣一愣的,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姜惜玉悄悄瞥了他一眼。
原来他是被海风和烈日一层层晒成这样的,皮肤黝黑,手指粗粝,连笑起来都带着咸腥味。
陆劲吃饭向来快,三下五除二扒完一碗,抬眼却发现大丫二丫面前的饭纹丝未动。
“你俩咋不吃?”他问。
二丫眨眨眼,声音细若蚊蝇:“陆叔叔……等你们吃完,我和姐姐才能吃。”
陆劲一怔,没听明白:“胡说什么,赶紧吃,菜都凉了。”
二丫还想开口,却被大丫一把拽住胳膊。
大丫默默端起她的饭碗,用筷子夹了些姜葱蒜末盖在饭上,又给自己也弄了一碗同样的。
姐妹俩低着头,端着碗钻进了厨房。
陆劲愣在原地。
怎么回事?
他起身跟过去,推开门,看见两个瘦小的身影蹲在灶台边,你一口我一口,吃得安静又认真。
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们发梢上,映出一层薄薄的光晕。
他眉头一皱:“跑厨房干什么?回桌上吃!”
大丫抬起头,嘴角还粘着一粒米,眼神茫然:“女人……不能上桌吃饭。”
二丫用力点头,小脸绷得紧紧的:“上桌要挨打的。”
她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姜惜玉,声音软了下来:“阿姨,你也来吧,一块吃,别挨打。”
在她心里,这个帮她洗澡、给她做饭的女人,不该被打。
“放屁!”陆劲猛地低吼,额角青筋跳了一下,“谁教你们这些混账话的?”
大丫缩了缩脖子,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说出名字。
二丫却认真补充:“奶奶说的,妈妈也这么说。”
陆劲气得胸口起伏,拳头攥了又松。
他压着火,低声骂了一句:“畜生养的!黄德彪两口子,到底怎么当爹妈的?”
姜惜玉也终于明白了。
她叹了口气,语气却不重:“行了,别蹲那儿了。你们本来就矮,蹲着像俩小土豆,难看死了。回来吃饭。”
大丫迟疑着不动。
姜惜玉忽然问:“你们觉得,这个家,谁说了算?”
姐妹俩齐刷刷看向陆劲,又迟疑地转向她。
一个家,当然是男人做主。
以前那个“家”,就是这样。
可现在……她记得陆劲会听姜惜玉的话去洗手,也会因为她一句话就去买尿壶。
这些念头搅在一起,把她的小脑袋弄得嗡嗡响。
姜惜玉看出了她的挣扎,语气缓了些:“既然你觉得你陆叔叔说了算,那他让你们上桌,你们为啥不上?”
大丫眼睛一亮——对啊!
她立刻拉起妹妹,蹦蹦跳跳跑回餐桌前坐下。
坐着吃饭,当然比蹲着舒服多了。
可两人依旧拘谨,身子绷得笔直,夹菜也只敢挑些配菜,生怕多动一下就会惹祸。
陆劲看着她们,又看看自家两个孩子。
大宝小宝坐姿端正,咀嚼无声,咽完才开口说话,一举一动透着教养。
他心头一暖,忍不住又看了姜惜玉一眼——这孩子,真是她一点一点带出来的。
墙上的老挂钟“当当”敲了九下。
夜风从窗缝溜进来,吹得窗帘轻轻晃动。
姜惜玉问:“大宝小宝房间在哪?”
“早安排好了。”陆劲起身,“跟我来。”
楼梯没有灯,木阶踩上去吱呀作响。
二楼有三间房,他指着离楼梯最近的一间:“这是主卧,咱俩住。隔壁是大宝小宝的。”
其实大丫二丫的房间他也收拾好了,在双胞胎隔壁。
临睡前,他特意叮嘱兄弟俩:“半夜上厕所,路过我门口记得喊我一声。”
小宝撅嘴:“我才不喊!自己会上,羞不羞。”
陆劲抬手作势要打:“嘿,臭小子,屁大点就讲面子?厕所灯你够得着吗?摔下来谁负责?”
大宝小宝齐齐扭头,一人一边背对着他,肩膀微微耸动。
姜惜玉笑出声:“行了,今晚先这样。改天买个尿壶放他们屋里,想啥时候用就啥时候用。”
陆劲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。
这楼道黑漆漆的,孩子摸黑下楼万一踩空……他脊背一凉。
“明天就去买。”他点头,“不能再拖。”
兄弟俩这才回头,牵着手奔向新房间。
姜惜玉跟进去看了看。
本以为陆劲随便糊弄,没想到竟让她意外。
两张一米二的木床崭新结实,边角打磨得光滑无比,连指甲都刮不出一丝毛刺。
陆劲凑到她身边,得意扬扬:“我办事,你放心。”
姜惜玉斜他一眼,差点笑出来。
这家伙,夸不得,一夸就要飞上天。
看完孩子房间,她转身回主卧。
大丫二丫的事,她不想管,也不愿掺和。
直到二十分钟后,门外才传来轻微的推门声。
她正坐在梳妆镜前,用小拇指蘸了雪花膏,一点点揉进脸颊。
膏体在掌心化开,带着淡淡的茉莉香。
她涂得仔细,像是要把这些年风吹日晒的痕迹都抚平。
一切停当,才淡淡开口:“回来了。”
陆劲一直倚在门框上,双手环胸,静静看着她。
听到这话,才懒懒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他盯着她脸上那层薄薄的白霜,皱眉:“天天擦这些东西,图啥?”
窗外,海风轻轻拍打着玻璃。
远处礁石上,灯塔一闪一闪,像一颗不肯睡去的眼睛。
姜惜玉翻了个白眼,嘴角一撇:“你懂什么?这叫护肤。现在不保养,等老了再补救就来不及了。听过一句话没?从几岁开始护肤,脸就定格在那年。”
陆劲懒得争辩,摆摆手:“行行行,你年年十八,成仙了总行了吧。”
“懒得理你。”她轻哼一声,起身撩了撩裙角。
话音刚落,陆劲猛地睁大眼睛,脱口而出:“你穿的这是啥?”
他一个箭步冲上前,“啪”地关上门,还不忘探头往走廊瞅了一圈,确认没人经过才松口气。
门一合上,他才反应过来——这是自家屋里,几个孩子早睡熟了,哪来的外人?
他抬手敲了敲脑门,骂自己糊涂。都怪姜惜玉,好端端地吓他一跳!
姜惜玉拎起睡裙下摆左右打量:“什么‘穿的啥’?这不是睡裙吗?大惊小怪,又不是没看过。”
陆劲脸上“噌”地烧起来,幸好肤色偏深,遮住了窘态。他结巴着说:“这、这都过去几年了,你还穿……穿这种……骚里骚气的东西。”
“你说谁骚?”姜惜玉眉毛一挑,声音立马拔高,“你给我讲清楚!”
她这件睡裙哪里不对了?
浅蓝色亚麻布料,透气又亲肤,款式是背心式长裙,领口开得恰到好处,裙摆垂至膝下。她还亲手缝了层细密花边,走线工整,洋气得很。穿上身凉快又体面,她自己照镜子都满意得不得了。
陆劲偷偷瞄了一眼。
灯光昏黄,映得她皮肤越发白皙,像新琢的玉石泛着温润光泽。肩颈线条流畅,锁骨精致如画,裙摆间露出的小腿匀称修长,肌肤细腻得几乎能透光。
别说……还真有点好看。
可嘴上依旧不饶人:“就是不正经!哪个正经姑娘家穿成这样?”
姜惜玉揉了揉太阳穴:“我又不出门,就在屋里穿穿,碍着谁了?”
“你还想穿出门?”陆劲鼻孔一哼,又忍不住多看两眼,“而且……这布料是不是比以前更少了?怎么看着不一样?”
“废话!”她翻个白眼,“冬天那件是长袖加长裙摆,领子也严实,不然冻死啊?现在是夏天,当然要凉快点。多露点皮肤,散热才快。”
陆劲撇嘴:“奇奇怪怪,跟城里时髦小姐学的吧。”
姜惜玉懒得搭理,转身坐上床沿,手指抚过枕头和被褥。
浅粉色绣花床单,配同色系枕套与薄被,针脚细密,崭新得连折痕都没消尽。
她抬头问:“这是新的?”
“不然呢?”陆劲靠过来,语气带点得意,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讲究?爱干净,嫌旧东西脏,对吧?”
当年他们新婚,吴艳花把陆爱国和她用过的旧枕巾拿来铺新房,说是“别浪费”。
那枕巾发黄发霉,一股陈年潮味,连岁数都比陆劲大。吴艳花也不洗,直接塞给他们用。
姜惜玉进屋一看,当场反胃,整晚坐在椅子上没敢躺,就怕沾上那股馊味。
从那天起,陆劲就知道——她这“洁癖”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所以这次她来随军,他特地提前备好了全套新寝具。
瞧瞧,聪明吧?她肯定挑不出毛病。
他挨着她坐下,还想再说几句显摆功劳。
姜惜玉却一把掀开被子,钻了进去,只留给他一个背影。
陆劲嗤了一声,随手甩掉外套和裤子,扔在地上,露出穿着白色背心的结实上身,也蹭进被窝。
翻身时,手臂不经意擦过她裸露在外的手臂。
那一瞬间,肌肤相触,滑腻温软。
黑暗中,所有感官都被放大。
他喉结滚动,嗓音低哑:“唔……”
天知道他有多想她。
新婚那夜,她肌肤如凝脂,声音带着撒娇的沙哑,眼神懵懂又撩人。每一次回想,都让他心头滚烫,只能靠冷水澡压住躁动。
如今,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,呼吸可闻。
突然,一只粗糙宽厚的手悄然滑向她的腰际,顺着曲线缓缓上移……
姜惜玉猛地睁眼,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手:“别!”
陆劲眸色深沉,声音沙哑得不像话:“嗯?”
她垂下眼帘,睫毛轻颤:“你……让我缓一缓。”
多年未见,哪怕曾是最亲密的人,她心里仍有一道坎跨不过去。
陆劲叹了口气。他知道会这样,早有准备。
他抽回手,垫在脑后,望着头顶的蚊帐纱帘。
帐子微微晃动,像是被夜风轻轻拨弄。
见他安静下来,姜惜玉悄悄松了口气。
她侧过身,面对着他,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结实的手臂:“哎,生气啦?”
“没。”他瓮声瓮气。
姜惜玉抿嘴一笑。这语气硬邦邦的,分明就是在闹脾气。
她放柔了声音:“今天……我不太舒服。以后,以后一定给你。”
“呵。”陆劲冷笑一声。
可那笑声里没有怒意,反倒透着点无奈和宠溺。
姜惜玉听出来了,心里一块石头落地。
她顺势转移话题:“下次要是再收养孩子,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?”
陆劲皱眉:“你还盼着有下次?咱家四个娃还不够?再来就是六个八个了。”
姜惜玉斜他一眼,眼神明明白白写着:谁生的谁负责?
陆劲顿时语塞,支吾道:“我……我也是没办法。”
“没法什么法?”她瞪他,“老实交代,那两个丫头到底哪儿来的?”
陆劲沉默片刻,终于开口:“领养的。”
“少扯谎!”姜惜玉目光凌厉,虽是丹凤眼,眼尾微扬带着风韵,瞪人却不显凶,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妩媚。
她暗地里一脚踹在他小腿上:“不说实话,以后别想上我的床。”
陆劲倒吸一口凉气,认命般叹口气:“这事……说来话长。”
“那就长话短说。”她催促。
那两个孩子,连名字都没有,瘦得皮包骨,身上全是旧伤疤,手掌粗糙,明显干过不少重活。来历绝不简单。
陆劲目光深远,仿佛坠入往事深处:
“先说她们爹妈吧。大丫二丫的父亲姓齐,叫齐建军,曾是我手下的兵。他升连长那年,爱人邱萍随军调来部队。第二年生下大丫,那是七二年的事。”
“两年后,七四年一月,西沙海战打响。我们团接到命令,紧急奔赴前线。389舰遭遇敌方密集炮火攻击,伤亡惨重。”
“弹药舱被击中那一刻,齐建军扑上去,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破损口——他怕爆炸波及全舰,宁可用血肉之躯挡烈火。”
说到这儿,陆劲重重叹了口气,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。
窗外那棵老槐树忽然晃了晃枝条,明明没有风,叶子却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回应他心底的沉重。
姜惜玉掌心渗出一层薄汗,指尖微微发凉。
她当然记得那场战争——报纸铺天盖地,血色标题刺得人眼睛生疼,炮火连天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。
好在赢了。
她心里松了口气,可随即又是一阵后怕。
要是陆劲没能回来呢?大宝和小宝才三岁,就要没了父亲……光是想想,她脊背就一阵发寒。
察觉到妻子身子轻颤,陆劲伸手将她揽进怀里,嗓音低沉而温厚:“别怕,都过去了。”
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,“你看,我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?”
祸福相依。
若不是那一仗打得惨烈,他也未必能这么快升上团长的位置。
南海舰队里,像他这般年纪就坐上团长位子的,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。
姜惜玉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,低声说:“你接着讲。”
陆劲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建军牺牲的消息传到邱萍耳朵里那天,她当场晕了过去。”
“等再醒来时,已经在医院了——医生告诉她,她怀孕了,肚子里是二丫。”
姜惜玉心头一紧:“那后来呢?大丫二丫的妈现在在哪?”
按理说,齐建军是烈士,国家该有抚恤,邱萍带着两个孩子,日子不至于过不下去。
可眼下这情况,明显不对劲。
她是改嫁了吗?
可改嫁也该带走孩子啊。
就算不带走,齐家或邱家总该有个亲戚肯收留吧?
两家人都死绝了不成?
这年头虽穷,但养两个小姑娘,又能吃多少粮食?
更何况,烈士家属本就该受优待,上面多少会补贴些钱粮。
想到这儿,姜惜玉心里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,像阴云压顶。
果然,陆劲的声音冷了下来:“死了。邱萍已经不在了。”
“什么?”姜惜玉猛地吸了口气,声音都变了调,“怎么死的?”
陆劲眉头拧成一个疙瘩:“生完二丫还在月子里,她就从医院天台跳了下去。”
“发现的时候,人早就没救了。”
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,连窗外的树叶都不动了。
“大家都说,邱萍跟建军感情深得很。”陆劲低声道,“要不是怀着孩子,她早就随他去了。”
“如今孩子落地,给建军留了血脉,她也就没了牵挂,干脆走了。”
真是这样吗?姜惜玉心里打了个巨大的问号。
她也是两个孩子的妈,她知道母亲的心有多硬又有多软。
换作是她,哪怕天塌了,也舍不得丢下大宝和小宝。
她偷偷看了陆劲一眼。
他脸上写满了信服,显然对这个说法毫无怀疑。
可这些事,全是从他嘴里听来的,算不算三人成虎?
姜惜玉把满腹疑虑咽了回去,转而问出最初的问题:
“那……大丫二丫,怎么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?”
“这事得跟邱家不肯收养一块说。”陆劲道。
“齐建军爹娘早几年就病逝了,家里没人。”
“邱家那边,邱萍死的时候来过一趟,办完事就走了,没留电话也没地址,茫茫人海,想找都找不到。”
“按老家的规矩,孩子不满三岁不能取大名,只能先起个小名凑合着叫。”
“建军给孩子起了‘大丫’,至于二丫……她出生时建军已经不在了,邱萍又走得早。”
“咱们军属大院的人,就顺口跟着叫她二丫。”
“邱萍生二丫那阵子,是钱政委爱人帮忙照看大丫的。”
“后来邱萍一走,医院不可能长期白养二丫。”
“等二丫满月,两个孩子就被一起送到了钱政委家。”
“一开始还好,可钱政委家孩子多,光儿子就有四个,爱人实在顾不过来。”
“大丫二丫只好在军属大院里‘吃百家饭’——这家住两天,那家住三天,像两片落叶,随风飘荡。”
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,自家娃都吃不饱,哪还有余力管别人的孩子?
虽说大家对烈士遗孤心存同情,可同情换不来一碗热饭。
大丫二丫就这么辗转各家,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。
姜惜玉听得心头发酸:“既然没人管,为什么不送去孤儿院?”
陆劲苦笑一声:“你想的没错,钱政委也想过。”
“可海浪岛这种地方,哪有什么正规孤儿院?”
“他跑了几家,全是私人搭的棚子,脏乱差,孩子进去不是遭罪吗?”
“想找个靠谱人家收养……可这年头,十户想收养的,九户都要男孩。”
“女孩?没人稀罕。”
“所以最后还是留在军属大院。”
“好歹是烈士的骨血,看在这点情分上,大伙你接一把我帮一下,总算没饿死冻死。”
他没说的是,军属大院里的家属,丈夫都是现役军人,工资比外头高得多。
若是在这里都活不下去,出了这院子,她们只会更惨。
姜惜玉顿了顿,声音压低:“那……她俩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?”
“伤?”陆劲一愣,“什么伤?”
姜惜玉忍不住提高声音:“你真没发现?刚才我给她俩洗澡,看见了!”
“胳膊、背上、腰侧……全是伤疤!一道一道的,像被荆条抽出来的。”
“有的结了痂,有的还是新的,青的紫的,层层叠叠。”
“打人的人还挺贼。”她咬着牙说,“专挑衣服遮得住的地方下手。”
“脸不碰,手不碰,一点外露的痕迹都没有。”
“要不是我亲手洗,谁能看得出来?”
陆劲猛地攥紧拳头,手背青筋暴起,破口骂道:“狗东西!畜生不如!”
姜惜玉一脚踹在他小腿上:“小声点!都半夜了!”
陆劲腾地站起来,胡乱套上外套:“不行,我得去会会那两口子!”
“你去干什么?”姜惜玉拽住他胳膊。
“还能干什么?讨个说法!”他眼眶发红,“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抽打的滋味!”
姜惜玉冷笑:“你现在去,有用吗?”
“怎么没用?”
“事情早发生了。”她盯着他,“那些伤,人家一句‘孩子调皮撞的’就能搪塞过去。”
“你能怎么办?”
“放屁!”陆劲怒吼,“撞能撞出这么多鞭痕?让他们自己撞一个给我看看!”
“这话你去跟公安讲。”姜惜玉冷静地说,“可你有证据吗?亲眼看见了?”
“退一万步讲,就算证明是他们打的,然后呢?”
“然后?”陆劲瞪眼,“抓起来啊!关进局子里!”
姜惜玉翻了个白眼:“他们要是养父母,打孩子就是家务事。”
“只要没打出人命,公安最多批评教育几句就放人。”
“你不痛不痒闹一场,就为听两句口头警告?”
道理陆劲不是不懂,他只是气不过。
那股火顶在胸口,烧得他喉咙发干。
他僵在原地,手慢慢松开皮带扣,声音哑了:“就这么算了?”
姜惜玉望着他,语气平静却有力:“你信不信一句话——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”
“他们敢这么糟践烈士的孩子,迟早有一天,会栽在自己种的因上。”
10
陆劲沉默着,喉结动了动,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这么无力。
要是战场上,刀对刀、枪对枪,他从不惧谁。
可现在他要斗的,是白纸黑字的条文,看不见、摸不着,却比子弹还狠。
他一把甩开皮带,扔在床角,“告不了就算了。”
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自言自语,又带着点咬牙切齿,“我又不是没别的法子收拾他。”
那两口子里的男人——黄德彪,曾是他手下的兵。
训练场上拉出来“重点关照”,加点强度,多跑五公里,脚底下“不小心”绊一下……
军营里的规矩,明面上讲纪律,暗地里也有暗地里的手段。
他要让那人明白一件事:军人的拳头,是用来打敌人的,不是用来欺负两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的。
至于那女人梁转男?他下不了手,也没那个心思。
可夫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男人日子不好过,她能舒坦到哪儿去?
想通了这些,陆劲翻身躺上床,扯过被子蒙住头,“睡觉。”
“睡你个头!”姜惜玉伸手就推他肩膀,“话还没说完呢!那对虐待大丫二丫的两口子到底是谁?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!”
这人说话总像撒豆子,东一句西一句,听得人脑仁疼。
现在两个孩子住在他们家,吃住都归她管,那对夫妻肯定心里不痛快。
明面上不动声色,背地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捅一刀。
她刚来军属大院,人生地不熟,就得先防着点。
姜惜玉扶额叹气,真是谢谢他了,才搬进来就给她树了两个敌人。
陆劲依旧蒙着被子,声音闷闷的:“还能有谁?黄德彪和梁转男呗。”
“你就这么确定?”姜惜玉拧眉,“你说大丫二丫之前吃了好几户人家的百家饭,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他们动的手?”
陆劲一愣,掀开被子坐起来,“我没跟你说过?”
“你说呢?”她翻了个白眼。
“哎哟,怪我怪我。”他拍了下脑门,“你一说孩子身上有伤,我脑子一乱,就把这事给岔过去了。”
姜惜玉抬脚踹他小腿,“赶紧说,别卖关子。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陆劲清了清嗓子,“我刚才说到哪儿了……哦,大丫二丫年纪渐长,一直吃百家饭也不是办法。钱政委就提议,在咱们军属大院里找一户人家正式收养她们。”
“有人愿意吗?”姜惜玉问。
陆劲摇头:“谁愿意啊?军属大院哪家不是三四个孩子?自家娃都快顾不过来了,哪还有余力管别人的孩子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钱政委就找了黄德彪和梁转男。”陆劲冷笑一声,“他俩没孩子,一听能领养,立马答应了。我当时还挺高兴,觉得总算有人肯担这份责任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里多了几分讽刺:“那时候军属大院还拿他们当典型宣传,送米送面送油,连部队内部报纸都登了他们的‘感人事迹’,写得那叫一个肉麻,我都看不下去。”
窗外风掠过梧桐叶,沙沙作响。
月光斜斜地切进屋内,照在他半边脸上,轮廓显得格外冷硬。
“从去年起,大丫二丫就在黄家住下了。”陆劲声音低下来,“可这才一年,他俩突然翻脸不认人,说养不起,要把孩子推出去。大院里没人接手,又开始踢皮球。”
他攥紧了拳头,“我看不下去,干脆自己把人接回来了。”
后面的事,自然不必多说。
姜惜玉瞪他一眼:“就你好心肠。”
她心里早明白了。
陆劲哪里是什么苦衷难言?分明是心软。
外表冷得像块铁,其实心里软得能掐出水来。
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顶着压力娶她——一个“成分不好”的女人。
但她还是不解:“既然收养了,干嘛又要虐待孩子?”
陆劲挠挠头,眉头皱成一团:“我哪知道他们脑子里想啥?反正那两口子不是善茬,你离远点就对了。”
姜惜玉斜眼看他:“你让我来随军,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带这两个孩子吧?”
陆劲撇嘴:“我申请随军是三个月前的事,收养大丫二丫是最近两天。你觉得呢?”
再说,真要是图这个,他会同意她提离婚?
军婚只要军人不同意,谁能离得了?
他低头搓了搓手指,嗓音低了些:“我知道这事做得不地道……可那两个孩子,真的太可怜了。”
姜惜玉翻白眼:“你可怜孩子,咋不可怜可怜我?以前我只用管两个,现在倒好,四个!”
陆劲耳朵一竖,惊喜抬头:“你意思是……你同意养她们了?”
“不同意,我能赶她们走吗?”她反问。
陆劲嘿嘿一笑,立刻闭嘴不接话。
姜惜玉嗤了一声,抬手虚点着他鼻子:“行,我现在答应你。但以后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“行行行!”陆劲立刻点头如捣蒜,嘴甜得像抹了蜜,“别说一个,一百个我都答应!”
这话听着就是敷衍,可她心里还是泛起一丝甜意。
陆劲继续哄:“当初我娶你,战友们都说你成分不好,劝我别犯傻。他们懂什么?娶媳妇就得娶你这样的——有文化、明事理、通情达理。”
姜惜玉闭上眼,嘴角微微翘起:“少来这套。”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陆劲认真道。
平城
陆鹏推开院门时,天已擦黑。
院子里乱七八糟堆着桌椅、脸盆、木箱,像刚经历了一场搬家风暴。
他跨过门槛,皱眉问:“这是干啥?”
吴艳花从屋里走出来,脸上笑开了花:“没看见啊?搬东西呢!”
陆鹏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屋子:“妈,二嫂真带着大宝小宝走了?”
“可不是嘛!”吴艳花笑得眼角皱纹都挤在一起,“我亲眼看着他们上车的。走了好啊!这房间空下来,正好给壮壮住。那孩子念叨多久了,天天说想有自己的屋。”
陆鹏点点头,脸上也挤出一丝笑。
姜惜玉去随军,他是乐见其成的。
可当着母亲的面,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,那样显得凉薄。
他轻声道:“二嫂去团聚也好,她和二哥两地分居这么多年,总算能一家团圆了,是件喜事。”
吴艳花摆摆手:“不说这个了。小鹏啊,第一天上班,感觉咋样?同事对你态度还好吧?要是有人欺负你,你跟妈说,妈去找你们领导理论!”
姜惜玉原先在电机厂做办事员,办公室坐班,不用下车间,活轻松,福利也不错。
除了工资,还有生活补贴和劳保用品,逢年过节还能发点米面粮油。
她辞职后,吴艳花托了关系,硬是让陆鹏顶了她的位置。
今天是他上班第一天。
可事实是,姜惜玉在职时把所有流程都理得清清楚楚,文件归档、报表填写、接待来访,井井有条。
陆鹏一接手,直接乱了套。
上午填错三张单据,下午把会议通知发错了科室,主任当场拍桌子骂人,差点把他赶出办公室。
这些话,他当然不敢跟吴艳花说。
他眼珠一转,面不改色:“大家都挺好,没人欺负我。我们主任还夸我呢,说我干得比二嫂强多了。”
他心里盘算着:姜惜玉一个女人都能应付的工作,我堂堂男子汉还能搞不定?
不过是刚上手不熟,等过几天摸清门道,还不是手到擒来?
“不愧是我儿子!”吴艳花满脸骄傲,转头对屋里坐着的陆爱国说,“老头子,你看我说啥来着?惜玉那份工作,早该轮到小鹏做了!”
11
陆爱国还没开口,陆伟就在一旁酸溜溜地插嘴:“妈,你怎么不说让我接二弟妹的班呢?”
吴艳花一听,立马用食指狠狠戳了下他的脑门:“你?你能行吗?当年让你接你爸的班,你倒好,上班第一天就溜去打牌,跟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,铁饭碗都给你砸了!”
陆伟缩了缩脖子,嘴里嘀咕:“正因为我没工作,才该轮到我接手啊。”
“得了吧!”吴艳花冷笑一声,“给你三天,准保又给弄黄了。到时候咱全家喝西北风去?”
“喝不了。”陆伟撇嘴,“老二不是每月都寄钱回来吗?”他脸色忽然一变,“可现在二弟妹带着大宝小宝去随军了,老二该不会从此就不寄钱了吧?”
陆爱国眉毛一竖,声音陡然拔高:“他敢!”
吴艳花也冷哼一声:“他要是真敢断了家用,那就是不孝!谁生的他?谁养的他?我直接找他们部队领导评理去,看谁胳膊粗过公家!”
三个儿子中,陆劲最孝顺,可她偏偏最不喜欢他。
大儿子陆伟是头胎,又是男孩,打从娘胎里出来就金贵得不得了。小时候抱在怀里怕摔着,含在嘴里怕化了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样样都顺着。
也正是这份溺爱,把陆伟惯出了懒骨头,拈轻怕重,好吃懒做。可这点,吴艳花打死也不承认。
至于小儿子陆鹏,那就更不用说了——小儿子大孙子,爷爷奶奶的心尖肉。模样俊,嘴巴甜,见人就叫叔叔阿姨,哄得左邻右舍都夸:“老陆家这小的,将来有出息!”
唯独老二陆劲,打从怀上那天起就没闹腾过。不像怀老大时吐得昏天黑地,腰疼得直不起身,这一胎反倒轻松得很。
孩子落地后,安安静静,不哭不闹,连尿布都不用换得太勤。两口子一合计,干脆取名叫“陆劲”——省劲。
没想到这名字还真灵验。陆劲从小到大,真就跟个省心省力的影子似的,从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。
扫盲班念完,十六岁考进军营,二十出头就当上了排长,不到三十岁就成了团里的一把手。
每月工资一到账,一分不留,全数寄回家。邻里街坊提起他,哪个不竖大拇指?“老陆两口子命好啊,养了个这么争气的儿子!”
可别人越夸,陆爱国和吴艳花心里就越不是滋味。
三个儿子,他们对陆劲花的心最少,可偏偏是他最有出息。
反观陆伟,接班不到一个月就把铁饭碗砸了;陆鹏十三四岁就开始撩姑娘,嘴甜手不老实,要搁在严打那年头,早被当成流氓抓进去了。
陆劲是样样都好,可就一点——娶了个姓资的媳妇。
他们陆家可是根正苗红三代贫农,祖上连地主家的门槛都没跨过。
可姜家呢?姜老爷子倒是条汉子,当年战场上救过陆老爷子一命,两家也因此结了亲。
可偏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——姜惜玉她爹。名下开着好几家厂子,捞钱无数,压榨工人,活脱脱一个资本家蛀虫。老婆生了三个闺女,嫌没儿子,转身就在外头包了个小的。
老天不开眼,那小的还真给他生了个带把的。
内乱前夜,不知他得了什么风声,连夜变卖家产,带着小老婆和刚出生的儿子逃去了国外,至今杳无音信。
好人受苦,坏人逍遥。
这样的家庭背景,陆爱国两口子哪肯认这门亲?
儿子们渐渐长大,吴艳花夜里常常惊醒,梦见姜家人找上门来,逼他们履约。
夜长梦多,她和陆爱国一合计,干脆让陆伟先成亲。反正陆鹏还小,陆劲又在部队,等姜家来问,也有话说。
婚事办得仓促,媒人介绍了个看着体面的姑娘,也没细查底细,抬进门就成了陆家大儿媳。
结果进门才发现,这女人跟陆伟简直是一对鸳鸯懒鸟——好吃懒做,能躺绝不坐,能坐绝不站。
吴艳花原指望娶个儿媳能替自己分担家务,谁知这大儿媳见活就躲,见好处跑得比谁都快。
她一把年纪了还得天天烧火做饭、洗衣扫地,同龄人家的婆婆早就享清福了。
这笔账,她默默记在了姜惜玉头上。
后来陆劲探亲回来,她一时嘴快,说漏了两家有婚约的事。
谁料这儿子一根筋,非说:“大哥躲了,我不能躲。祖上有约,一诺千金。若我不履约,老爷子在地下也不得安宁。”
她劝不动,闹也不听,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把姜惜玉迎进了门。
这二儿媳长得是真漂亮,工作也好,进门不久就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。
可再好又能怎样?她终究是资本家的女儿,身上流着那股“臭味”。
吴艳花总觉得她脏了陆家的门楣。
更怕的是,万一哪天风向又变了,再来一场清算,那些姓资的、地主富农,统统抄家批斗——到时候,她们家岂不也被姜惜玉拖下水?
更何况,这女人还会读书!家里常看见她捧着本书看得入神。知识分子,最容易被盯上。
一想到这些,吴艳花就脊背发凉。
别说她胆小,她是真被那几年吓破了胆。
多少人家,一夜之间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,房子被占,人被挂牌子游街……
所以,她对姜惜玉,连带着那两个孙子大宝小宝,谈不上冷漠,几乎就是厌恶。
夜里睡不着,她常常翻身坐起,捶着胸口叹气: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……”
这次姜惜玉带着孩子去随军,两口子终于松了口气,像搬走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。
如今他们只盼着陆劲按时寄钱回来,至于姜惜玉——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,眼不见心不烦。
大宝小宝?虽然是男孙,可摊上这么个妈,将来能有什么出息?当没这俩孙子也罢。
反正陆伟媳妇已经生了俩小子一个闺女,陆鹏媳妇这几天老犯恶心,八成又有了。
儿子多了不稀罕,孙子也一样。
他们陆家,儿女成群,男女齐全,哪还在乎那两个沾着“资本味”的孙子?
第二天清晨,姜惜玉迷迷糊糊醒来,想翻个身,却觉腰间沉甸甸的,动弹不得。
她心头一紧,差点喊出声。
侧头一看,是陆劲熟睡的侧脸;低头再瞧,压在她腰上的,正是他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。
她轻轻吁了口气,拍了拍胸口:“吓死我了……”
多年分居,突然身边多了个人,浑身都不自在。
陆劲被她轻微的动静惊醒,眼睛仍闭着,嗓音低哑:“折腾啥呢?”
12
姜惜玉轻轻拨开他的手:“别闹了,我得起来做早饭。”
陆劲含混地“嗯”了一声,眼皮都没抬:“……去吧。”
隐约听见楼下穿鞋的窸窣声,他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枕头里,又沉沉睡去。
清晨的光还浮在窗棂上,天边刚泛出鱼肚白。
姜惜玉洗漱完走下楼,院子里静悄悄的,只有风掠过树叶的轻响。
她打算熬一锅白粥,再给陆劲单独做碗葱油拌面。
大宝小宝跟她一样,一到夏天就胃口发蔫,早上只爱喝点稀的。
可陆劲不一样,他在部队带兵训练,日头底下跑五公里是家常便饭,不吃点扎实的撑不住。
葱油拌面油润香浓,最能顶饿。
至于大丫二丫——这两个孩子打从进门就没吭过声,吃饭时只敢夹点配菜,连碗都端得小心翼翼。
她们想吃什么?恐怕自己都说不上来。
姜惜玉心里有数,也不多问,煮粥和下面的时候,悄悄多添了半瓢米、一把面。
米刚淘好,正要往锅里倒,灶台边忽然探出个小脑袋。
大丫抿着嘴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:“我来倒吧。”
姜惜玉侧身挡住她伸过来的手:“不行,锅重,你端不稳。”
大丫眼神一黯,随即左右张望,落在案板上的小葱上,眼睛倏地亮了:“那……我切葱?”
她踮起脚尖,伸手就要抓刀。
姜惜玉眼疾手快,一把将菜刀抽走:“别碰刀,危险。”
接连被拒,大丫嘴巴一瘪,小声嘟囔:“那……我能干啥?”
“有啊。”姜惜玉一边搅水一边说,“你就坐旁边,乖乖的,别添乱。”
大丫眼睛刚亮起,又慢慢暗下去,像盏忽明忽灭的小灯。
姜惜玉手上不停,随口问:“你跟二丫平时爱吃什么早饭?粥?包子?馒头?面条?”
大丫摇头:“我们都行,啥都吃。”
果然是这样。
姜惜玉没再多问,只是锅里的粥又多搅了一圈,面条也多下了两筷子。
大丫搬了张矮板凳,坐在厨房角落,双手托着下巴,盯着姜惜玉忙碌的背影看了好久。
晨光斜斜地照进来,把她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终于,她低声开口:“我跟二丫不会白吃白住的……我都记着呢,等我长大挣钱了,一定还给你们。”
姜惜玉差点笑出声。
这孩子,还挺倔。
她剁着葱,头也不抬:“你咋记?拿笔写吗?”
大丫脸“唰”地红了,手指绞着衣角:“我……反正心里记着。”
姜惜玉停下刀,转过身看着她: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——说白了,你不写下来,迟早忘。就算记得住几天、一个月,时间一长,账也乱了。除非你上学,识字认数,才能真正记清楚。”
大丫愣住了。
以前她在别的亲戚家也说过这话,人家要么心疼她,说不用还;要么让她争气点,将来挣大钱报答。
可从没人像姜惜玉这样,认真地告诉她:你还得学会记账。
她低头想了会儿,才小声说:“那……等我上学了,我就写下来。”
顿了顿,又补一句:“我一定会还的,你们放心。”
姜惜玉继续剁葱,葱段齐整如小指节。
她随口问:“那你上学的学费呢?要不要还?”
大丫脱口而出:“当然要!”
姜惜玉笑了:“按你这算法,从吃了我们一个馒头,到你念书的钱,全得记账?你不累?”
大丫刚想摇头,姜惜玉已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。
那手掌温热,带着油烟味和一点粗糙的茧。
“行了,别傻坐着了,去客厅等着。”
大丫下意识摸了摸被摸过的地方,耳朵尖都红了。
可她还是跟在姜惜玉身后,像只毛茸茸的小鸡崽,一路叽叽咕咕:“我帮你!我真能帮上忙!”
姜惜玉看她实在想做事,就把碗筷递给她:“那你把碗摆好。”
大丫眼睛瞬间亮了,捧着碗碟蹦蹦跳跳地跑到桌边。
每放一个碗,都要前后看看对不对齐,筷子也一根根摆得整整齐齐,像在完成什么庄严仪式。
粥刚晾到温热,姜惜玉用勺子轻轻搅动,白气袅袅散开。
她仰头朝楼上喊:“大宝——小宝——吃饭啦!”
楼梯咚咚响了几声,两个小脑袋打着哈欠冒出来。
陆劲醒得晚。
他睁开眼时,天已大亮,阳光穿过窗纱洒进来,满屋清亮。
他推开窗,风扑面而来,带着海腥味和草木的清香。
多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?
从前在部队,半夜总有紧急集合;后来独居岛上,夜里风声呼啸,总让人睡不安稳。
今早却一觉到天亮,连梦都没做。
他趿着鞋走到楼梯口,听见楼下传来孩子的笑声,锅碗叮当,烟火气扑面而来。
他嘴角不自觉扬起,轻声应道:“来了。”
“就等你了。”姜惜玉抬头看他,“粥和面都有,你要哪个?”
陆劲刷完牙,凑到锅边看了一眼——白粥清得能照见人影。
他毫不犹豫:“面。”
姜惜玉给他盛了一碗。
葱油金黄透亮,裹着细滑的面条,青翠的葱段点缀其间,酱色诱人,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
陆劲接过,三下五除二就扒拉干净。
意犹未尽,又盛了一碗,直到锅底见空,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。
“待会我想出门买点东西。”姜惜玉擦着手说。
“买啥?要我陪你吗?”
“你有空?”
陆劲摸了摸鼻子,有点心虚。
军装都穿上了,一看就知道待会就得走。
姜惜玉瞥他一眼:“我想给大宝小宝买个尿壶——算了,干脆买个灯泡,安在楼梯口。”
陆劲一愣。
他这才反应过来:大宝小宝是男孩,夜里方便还能凑合;可大丫二丫是女孩,黑灯瞎火的哪敢下楼?
估计俩孩子都是憋到天亮才敢上厕所。
他讪讪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姜惜玉瞪他一眼:“你说给孩子买尿壶,结果呢?还不是我来操心。”
她接着问:“除了灯泡,还得添些锅碗瓢盆。岛上除了供销社,还有哪儿能买?”
昨天她顺路进去瞧了眼,货架空得可怜,票证却一堆一堆的。
她算来算去,最后还是没舍得掏钱。
陆劲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:“今天正好是下坝赶集,你可以去看看,说不定有卖的。”
“赶集?”姜惜玉眼睛一亮,“有集就有买卖,肯定能淘到东西。”
她环顾这屋子——从前陆劲一个人住,吃饭在部队,家里几乎空荡荡的。
现在多了她和四个孩子,锅不够用,碗缺几个,连晾衣服的竹竿都没有。
“赶集怎么去?”她问。
陆劲挠头:“我没去过,听岑嫂子说的。”
“岑嫂子?”
“对,赖师长的爱人。他们家就住咱隔壁,院子里种满了瓜果蔬菜的那个。”
提到院子,姜惜玉想起什么:“改天你有空,把咱家院子收拾一下。”
陆劲正伸懒腰,闻言一怔:“收拾院子?干啥?”
“你看看隔壁。”她语气带点责备,“人家瓜果满园,咱们呢?杂草长得比人小腿还高,外人路过还以为没人住呢。”
陆劲望了眼自家荒草丛生的院子,讪笑:“也是……那我下午回来就动手。”
姜惜玉问:“要我搭把手不?”
13
“不用。”陆劲瞥她一眼,嘴角微撇,“你这小胳膊小腿的,能干啥。”
院子里杂草疯长,根深蒂固地扎进土里,拔起来费劲得很。光是连根拽出就得用上全身力气,更别说还得翻地——地底下埋着碎石子,铁锹一铲下去,叮当响,像敲在废铁堆上。
太阳刚冒头,热气已经开始蒸腾。草叶上还挂着露水,湿漉漉地蹭在裤腿上,黏得人心里发毛。
陆劲擦了把额角的汗:“等你真把院子清干净了,是不是也想学岑嫂子,种一院子菜?”
姜惜玉哼了一声:“种菜干啥?副食厂门口排队两分钟就买得到。我又不缺那几毛钱。”
她眼睛亮了亮,声音轻快起来:“我打算种花。”
月季要开成一片海,菊花得摆满窗台,再栽几丛鸢尾,爬些木香藤。春有桃李,夏有茉莉,秋来桂花香透墙,冬日还有腊梅悄悄探出院外。
满园花草,风吹过来都是甜的。
哪像种菜,省几个钱倒是实在,可浇水、施肥、除虫,一天到晚不得闲。那肥料沤出来的味儿,熏得狗都绕道走。
她才不图那个“勤俭持家”的名声。花好看,果子也能吃,种两棵梨树、枇杷,够孩子们解馋就行。至于菜?想都别想。
陆劲啧了一声:“种这么多花,不怕招蚊子?夜里嗡嗡飞,吵得人睡不着。”
说到蚊子,姜惜玉立马卷起袖子,露出白嫩的手臂:“你瞧瞧!这岛上到底怎么回事,怎么专咬我?”
细皮嫩肉上,七八个红点排成一行,像是被谁拿针轻轻戳过。
陆劲凑近看了看,皱眉:“还真是……海浪岛就这样,靠海又多树,潮气重,蚊子特别多。不过你也太招惹它们了,你看我——”他撸起粗壮的胳膊,黝黑的皮肤上干干净净,连个蚊子包都没有。
姜惜玉不服气:“你皮肤黑,就算被咬了也看不出来。”
她一把拉过大宝小宝:“你们俩呢?昨天有没有被咬?”
兄弟俩对视一眼,齐齐摇头。
姜惜玉愣住:“你们……也不招蚊子?”
这下她彻底没话说了。合着一家四口,就她一个成了蚊子眼里的香饽饽。
她悻悻地放下袖子:“晚上你回来路过供销社,帮我看看有没有花露水卖,带一瓶回来。”
陆劲低声嘀咕:“还花露水呢,露水倒是管够。”
“你说啥?”姜惜玉耳朵尖得很。
“没啥。”他立刻收声,转身抓起军帽戴上,“我说我该走了,要是供销社有货,就给你捎一瓶。”
“行,去吧。”姜惜玉挥挥手,转头冲屋里喊,“大宝,小宝,跟爸爸说再见!”
两个孩子脆生生地蹦出来:“爸爸再见!”
陆劲嘴角一扬,眼里难得有了笑意:“嗯,乖。晚上给你们带糖吃。”
一旁的大丫和二丫攥着手站在门边,眼巴巴地看着,像两只被遗忘的小麻雀。
正愣神,脑门忽然被人轻轻弹了一下。姜惜玉笑着推她们:“傻站着干嘛?快叫陆叔叔啊。”
大丫怯怯开口:“陆叔叔,再见。”
二丫见姐姐说了,赶紧跟着喊:“叔叔再见。”
姜惜玉满意地点点头:“行了,你快走吧,再晚太阳毒得很,路上不好受。”
陆劲不在乎晒,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——确实不早了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他朝四个孩子挥挥手,“在家乖乖听话,回来给你们带糖。”
姜惜玉忍不住笑出声。敢情在他眼里,一块水果糖就能哄住四个崽?
门一关,脚步声远去。院中蝉鸣渐起,风穿过未清理的荒草地,沙沙作响。
她收拾完碗筷,换了双布鞋:“你们先玩会儿,我去隔壁找岑嫂子问问赶集的事,回头带你们一起去。”
“好耶!赶集咯!”大宝小宝拍手跳起来。
大丫却迟疑地扯了扯衣角:“我们……也能去吗?”
“当然。”姜惜玉蹲下身,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辫子,“我把你们锁家里也不放心,不如一起带着。但记住啊,不准乱跑,听见没有?不然下次真不带你们了。”
小宝叉腰挺胸,活像个冲锋号角的小战士:“我不跑!我还能帮你拎东西呢!”
他又拽过大宝:“哥哥力气更大!”
姜惜玉忍俊不禁,故意板起脸:“你俩加起来,还没你爸一只手提得多。”
小宝拖长音调撒娇:“我不管~我就要去赶集!”
“那就乖乖的。”她转向大宝,认真问,“我出去一会儿,你是老大,能不能看好弟弟妹妹?”
大宝挺起小胸脯,学着父亲的样子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:“能!保证完成任务!”
姜惜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。其实她也就走一趟,四个孩子翻不出天来。再说,外面那片比人膝盖还高的野草地,够他们疯一阵子了。
她走到隔壁,抬手敲门:“岑嫂子在家吗?”
屋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回应:“谁呀?”
姜惜玉挑眉。这声音听着,顶多三十出头。
等门打开前,她顺手打量起这家的小院。藤架攀满了绿蔓,一根黄瓜藤上挂着五六条带刺的小瓜,水灵灵的大白菜舒展着墨绿叶片,泥土湿润肥沃,夹杂着几种她叫不出名的蔬菜,在晨光里泛着油亮光泽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拉开,走出来一位穿绿色碎花短褂的女人,黑裤利落,短发齐耳,圆脸大眼,笑容爽朗。
正是岑兰。
她上下扫了姜惜玉一眼,立刻笑了:“是姜嫂子吧?”
“叫我小姜,或者惜玉都行。”姜惜玉回笑。
她心里暗暗吃惊。岑兰不仅声音年轻,模样更是看不出四十岁的痕迹。按年岁算,赖师长该有四十多了,而眼前这位妻子,看着不过三十上下。
更让她意外的是,对方居然认得她。
岑兰看出她的疑惑,眨眨眼:“咱们大院的军嫂我都见过。你是新来的,又是陆团长爱人,他前阵子还托我帮他买枕巾被套呢。”
难怪那些床品颜色雅致、花样耐看。以陆劲那直筒子审美,能挑出这种东西才怪。
姜惜玉恍然:“原来是你帮忙买的,谢谢啊,我很喜欢。”
“客气啥。”岑兰摆摆手,忽而一笑,“你是不是还在纳闷,我咋这么年轻?”
姜惜玉最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人,坦率点头:“确实好奇。”
岑兰噗嗤笑出声:“因为我是他续弦。我们都是二婚。我前夫病逝,没留下孩子,婆家说我不能生,还嫌我克夫,把我赶出了门。老赖……唉,也是个苦命人,年纪一大把,带着个闺女,日子过得冷冷清清。我俩互相看着可怜,就这么凑到了一块儿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。可话里的辛酸,藏都藏不住。
姜惜玉没追问,只轻轻应了句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岑兰盯着她看了两秒,忽然冒出一句:“你……人挺好。”
姜惜玉一愣,随即笑弯了眼:“你怎么知道?难不成我脸上写着‘好人’俩字?”
“因为你长得漂亮。”岑兰脱口而出。
她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。姜惜玉今天穿了条浅蓝长裙,衬得肌肤如雪,凤眸含光,唇若樱瓣,鼻梁秀挺,整个人像是从电影海报里走下来的女主角。
相比之下,自己倒像个灶台边忙活的村姑。
姜惜玉笑得更欢:“漂亮的人多了去了。”
她眨眨眼,俏皮地说:“你听过一句话没?越漂亮的女人,越会骗人。”
岑兰只是笑笑,没接话。
她没说的是:自己看人一向准。有些人一照面就心生厌恶,恨不得躲远点;而有些人,比如眼前这个女人,打第一眼就觉得亲近,说不出哪里好,就是喜欢。
14
姜惜玉正色道:“岑嫂子,我多句嘴,往后见人别总当她是好人。这世上坏人不少,哪天被人坑了都说不清。”
岑兰笑了笑,眼角漾起细纹:“别人我不敢说,你肯定是好的。”
姜惜玉哭笑不得。这善恶观未免太简单了,像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——好人永远穿白衣服,坏人一出场就黑脸。
岑兰却继续说:“别人看我年轻,都说我是图老赖的地位和钱才嫁给他。可你不一样。那天我说起我和老赖的事,你眼里没有瞧不起,也没有那种藏都藏不住的嫌弃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:“只有好奇。好奇我为啥三十二岁要嫁给四十三岁的赖国庆。可等我说完,连这点好奇也没了。”
姜惜玉笑了:“那你又怎么知道,我不是嘴上说着好话,心里早翻了一百个白眼?”
岑兰也笑出声来:“就凭你问出这句话,你就干不出这种事。”
姜惜玉摆摆手:“其实你说多了。我只是见得多了,也就见怪不怪了。”
不就是老夫少妻嘛。
岑兰转了话题:“瞧我,光顾着跟你在太阳底下唠嗑,都忘了请你进屋坐坐。快进来喝口水。”
姜惜玉摇头:“嫂子,我不坐了。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下坝赶集的事。刚搬来这儿,家里缺些东西,想去添置点日用,可不知道路怎么走。”
“别叫我嫂子了,听着别扭。”岑兰摆摆手,“叫我名字就行。”
她眼睛一亮:“原来是为了这事?巧了,我正好也要去赶集,一块走吧。”
姜惜玉眉梢一扬:“那可太好了,麻烦你了,岑兰。”
“客气啥。”岑兰转身进屋,片刻后出来,头上戴了顶宽檐斗笠,背上还挎了个竹编背篓,“走吧,现在就动身。”
姜惜玉却说:“还不行,我得先回家接四个孩子。”她解释道,“陆劲去部队了,我把他们单独留在家不放心,干脆全带上。”
四个?
岑兰一愣。陆团长家不是双胞胎儿子吗?
她脑子转得快,立刻明白过来——剩下的两个,是大丫和二丫。当初陆劲把这两个小女孩带回军属大院时,赖国庆还特意提了一嘴,夸他心善,是个实在人。
“成,我跟你一起回去接。”
两人沿着村道往陆家走。初夏的风带着青草香,从稻田那边吹过来,拂过路边的野花,簌簌作响。
院子里,大宝正蹲在地上玩泥巴,耳朵忽然一动,猛地抬头:“妈!”
“嗯。”姜惜玉应了一声,“你们几个过来。”
大宝小宝立刻甩开泥巴,屁颠屁颠跑过来。路过墙角的大丫二丫时,还顺手拽了她们一把:“走啦,跟上!”
小孩不懂什么叫领养,但大宝小宝聪明,早就看出这俩妹妹是要在这儿长住的。既然是家人,那就是玩伴。而且她们比自己小,自然该让着点儿。
大丫二丫晕乎乎地站起来,跟着走到大人面前。四个人排成一列,从高到矮,从大到小,像四株刚冒头的小苗。
最右边的大宝突然歪歪扭扭敬了个礼,奶声奶气地说:“报告!妈,有何指示?”
姜惜玉笑着拍他屁股一下:“少贫嘴。这是岑阿姨,一会儿她带咱们去赶集。”
大宝“哦”了一声,拉着小宝齐声喊:“岑——阿——姨——好——”
声音拖得老长,像拉锯似的。
大丫二丫呆站着,没反应。
小宝悄悄扯了扯她俩的衣角,压低声音:“快喊人啊。”
二丫眨眨眼:“为啥要喊?”
小宝挺起小胸脯:“我妈说了,见到大人要问好,要有礼貌。”
大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,手指绞着衣角。从小到大,没人教过她这些。黄家的日子灰暗压抑,见人躲都来不及,哪敢开口叫人?
可眼前这一幕……好像真的该这么做。
她学着小宝的样子,轻轻开口:“岑阿姨好。”
二丫也跟着小声重复。
“哎哟,好孩子,好孩子!”岑兰笑得合不拢嘴,眼角都堆出了细纹。
她是第一次见陆家这对双胞胎。两个孩子长得精致,眉眼清秀,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小褂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连鼻涕都没一抹。
比起外面那些光屁股、流着鼻涕满地打滚的孩子,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更难得的是懂规矩,有分寸。
岑兰的母亲曾对她说过一句话,她记了一辈子:“看一个人靠不靠谱,别看他穿得多体面、说话多动听,先看看他家孩子。”
“哪怕他西装革履、油头粉面,孩子却满口脏话、横冲直撞,那这人八成是虚的。”
“反过来,孩子知礼懂事,大人多半差不了。”
“上梁不正下梁歪,好竹难出歹笋。”
起初她不信,结婚后慢慢观察身边人,才发现真是这个理儿。
她还没离婚时住的老家属区,隔壁有个医生,工作体面,收入高,待人接物温文尔雅,街坊都说他是模范丈夫。
可他儿子呢?十岁就敢纠集一群孩子围殴同学,只因对方说他“长得像小姑娘”。砸教室玻璃、放火烧柴房、偷自行车卖废铁……坏事干了一箩筐。
后来才知道,那男人私底下酗酒打老婆,孩子耳濡目染,学会了用拳头解决问题。
眼前的大宝小宝,让她对姜惜玉的印象又深了几分。
再看大丫二丫,更是心头一软。
这两个孩子她以前见过,在军属大院里蹭饭吃,像两只瘦弱的小猫,缩在角落,见人就躲。
那时她家饭菜有多余,也会分一点给她们。
记忆里的她们总是蓬头垢面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,头发乱得像鸟窝,脸上挂着怯生生的神情。
今天再看——指甲剪短了,泥污没了;头发梳顺了,披在肩后;衣服虽然旧,但洗得干干净净;脸色也不再蜡黄,透出几分红润。
岑兰心里暗暗感叹:在黄家待了一年都没变样,到了陆家才几天,竟像是换了个人。
她抬头看了看天,太阳已偏西,树影斜长。
“天不早了,咱们出发吧。”她说,“从这儿到下坝还有好几里路。”
姜惜玉点头:“你说走就走。我需要带什么吗?”
“家里要是有背篓就带上,能装不少东西,省力气。”
姜惜玉摇头:“背篓我还打算赶集时买一个。”
岑兰笑了:“那就空着手去吧。”
一路上,姜惜玉细细打听下坝赶集的事。
这才知道,下坝不是村子,也不是堤坝下的荒地,而是一个镇。每月逢五逢十,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赶来,买卖交换,热热闹闹,俨然一个小型集贸市场。
姜惜玉听得新鲜。她在平城时,买东西去供销社或友谊商场,明码标价,柜台服务,哪有过这种赶集的经历?
快到镇口时,岑兰忽然叮嘱:“集市人多,惜玉,你一定盯紧孩子。”
姜惜玉不以为意:人再多能多到哪儿去?总不至于比平城还挤吧?
可一进下坝,她差点惊掉下巴。
岑兰没骗她。人确实多,但真正让人震撼的是这地方的格局——狭窄的土路两边全是摊位,布棚、草席、木板搭成的简易货架密密麻麻,卖菜的、卖肉的、卖针线的、修鞋的、算命的……吆喝声此起彼伏。
人流如潮水般涌动,肩碰肩,脚踩脚,连喘口气都费劲。
远处还有人背着背篓、挑着担子,从四面八方赶来,汇入这片喧嚣的海洋。
姜惜玉回头一看四个孩子,心顿时悬了起来。
这么挤的地方,四个娃,她真能看得住吗?
岑兰见状,连忙摆手:“没事的,惜玉,我帮你照看大丫二丫。两个人盯两个娃,稳得很。”
赶集的人虽多,但真敢来拐孩子的拍花子,一个都没有。
乡下人淳朴,谁要是胆敢动歪心思,当场就能被围起来打个半死。
姜惜玉稍稍放下心,还是板起脸叮嘱四个孩子:“再乱跑,回家就打肿你们屁股!”
“打肿屁股”?!
大宝和小宝立马缩脖子,点头像捣蒜,一人一边紧紧拽住姜惜玉的手:“嗯嗯,不乱跑。”
岑兰扫了眼集市,人流密得几乎脚跟碰脚尖,便提议:“这会儿人太多,也快中午了,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。等吃完饭,人潮散了再来逛,不迟。”
姜惜玉一听,正合心意:“那咱吃啥去?”
岑兰眯眼想了想:“天这么热,来碗凉皮最爽口。”
她带着姜惜玉和四个孩子,七拐八绕地寻到一个小摊前,嗓门清亮:“老板,六碗凉皮!”
姜惜玉赶紧拦住:“四碗就够了,再加两个小碗就行。”
她瞥了眼旁边客人碗里的分量——满满一大碗,别说小孩,大人吃都撑得慌。
转头对岑兰解释:“这凉皮实在,大宝小宝一碗分着吃足够,大丫二丫也够了。”又蹲下身,挨个问孩子,“你们俩分一碗,行不行?不够待会再买别的吃。”
大丫二丫低头抿嘴,向来听惯了话,只轻轻点头。
大宝和小宝凑在一起嘀咕几句,抬起头齐声说:“行!”
岑兰在一旁看着,心里直觉稀奇。
姜惜玉做事,竟先问孩子意见;而大宝小宝才七岁,说话却像小大人似的,有商有量,不吵不闹。
这年头的孩子,哪个不是大人说了算?
她忍不住好奇:“你们咋答应得这么痛快?本来能一人一碗的。”
大宝歪头一笑,理所当然:“可一碗凉皮下去,肚子里就没地方装别的啦。”
小宝接上:“对啊,留着肚子,还能多尝几样小吃呢,味道越多越好!”
岑兰笑出声:“两个小机灵鬼!”
凉皮端上来,晶莹剔透,裹着红油、醋香和芝麻酱的香气,丝丝缕缕钻进鼻尖。
岑兰抢着付钱,姜惜玉一把按住她的手:“你带我们来赶集,这顿该我请。”
岑兰心里一暖,暗道:这女人会做人。
嘴上却爽快:“行,那我就不跟你争了。”
姜惜玉拿筷子利落地把两碗凉皮各分成两小份,先递给小宝和二丫。
等孩子们吃得呼哧带响,她才动筷。
果然,岑兰推荐的没得说——凉皮滑嫩中带韧劲,酸辣咸鲜恰到好处,一口下去,暑气全消。
摊主是个中年妇人,见她们带四个孩子,做时特地减了辣,连葱花都挑得干干净净。
吃完后,一行人在摊边木凳上歇了会儿。
太阳越爬越高,晒得石板路发白。
赶集的人大多节俭,舍不得花钱吃喝,要么匆匆回家吃饭,要么从布袋里掏出冷馍咸菜,在树荫下对付一口。
集市渐渐空了下来,只剩零星几个摊主守着货。
岑兰眼睛一亮:“趁现在人少,快去挑东西!”
果然,视野一下子开阔了。
路边摊琳琅满目——竹编的背篓、席子、篮子、筐子,整整齐齐码成一排;烧饼刚出炉,焦黄酥脆;豆腐脑颤巍巍盛在碗里,撒上虾皮和香菜;糖葫芦串串红亮,油条炸得金黄喷香;还有青翠的黄瓜、嫩绿的豆角、水灵灵的西红柿,堆得像小山。
姜惜玉看得眼花缭乱,样样都想买。
她低声问岑兰:“买这些……算不算投机倒把?”
岑兰噗嗤笑出声:“哪算啊!这些都是公社社员自家产的,卖了是给集体创收,上面睁只眼闭只眼。再说了,这两年风向早松了,个体户都冒出来不少,打办的人自己还偷偷买呢。”
姜惜玉这才彻底放心。
副食蔬菜厂里也能买到,小吃回头再补,她径直走向竹器摊。
一眼,就被个双开门竹柜勾住了心神。
上层是书架,下面六个抽屉,结实又实用,放啥都合适。
她蹲下细看,越看越喜欢:“这个咋卖?”
摊主是个黝黑汉子,瞥她一眼,伸出五根手指:“五块。”
姜惜玉摇头:“贵了。”
汉子心里也明白——这种大件,买家少,错过难遇。
他略一思索,添上一句:“再搭你一张竹席。”
姜惜玉仍不动:“不值。”
话音未落,她目光又被旁边的竹躺椅吸走。
两人你来我往,讨价还价,唇枪舌剑。
最终十块钱成交——竹柜加躺椅,外送竹席、背篓、斗笠全套。
买得痛快,愁也来了。
这一堆东西,怎么搬回去?
光靠她和岑兰,加上四个孩子,根本扛不动。
摊主刘老四看出来了,主动道:“你留个地址,我找人给你送到家。”
今儿这一单做得够本,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。
岑兰立刻警惕:“那可不行!万一你拿了钱跑了呢?”
刘老四咧嘴一笑:“我姓刘,南水公社的,人都叫我刘老四。你打听打听,谁不知道我?”
旁边卖豆腐脑的大婶也插话:“老实人,不会骗人。”
老实?姜惜玉可记得他一开始狮子大开口。
她只掏一半钱:“先付五块,剩下五块,等东西送到、验过货再给。”
她目光扫过每一件货物,语气坚定:“必须是我买的这几样,一根竹条都不能差。”
江湖经验告诉她,有些贩子最爱玩掉包计——谈的是这个,送的是那个。
她吃过亏,如今长了记性。
刘老四一听,顿时规矩了:“成!保证原封不动,一根毛不短!”
姜惜玉留下地址,和岑兰继续往前走。
轻巧的小物件买了不少,两大四小手里都拎满了。
可她还没逛够,心里盘算着——得买几匹布回去。
海浪岛热得厉害,她在平城穿的衣服,到了这儿简直捂痱子。
大宝小宝也该换夏衣了。
还有陆劲——那两条背心穿得发黄破洞,补丁摞补丁,活像被老鼠啃过。
得给他做件新背心。
大丫二丫更不用说,身上那两件旧衣裳,补丁叠补丁,袖口都磨出了毛边。
姜惜玉看着都心疼,怕是有跳蚤藏在里面。
她问岑兰:“哪儿有卖布的?”
岑兰回忆片刻:“我记得有个老乡,自家织的土布,粗是粗了点,但耐穿。”
她领着姜惜玉走到一处角落摊位。
布匹颜色尚可,有靛蓝、米白、浅灰,但摸上去粗糙扎手,像砂纸蹭皮肤。
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农妇,笑着招呼:“妹子,相中哪匹了?”
姜惜玉翻了翻,问:“还有别的布吗?成衣也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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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乡咂了下嘴:“没得,你再瞅瞅我这摊上的布,颜色多鲜亮,多少人都抢着买呢。”
岑兰也在一旁帮腔:“她家这布确实是集市上卖得最好的,颜色正,做衣裳也体面。”
姜惜玉却不为所动:“再鲜亮也没用。穿衣裳,好看是给别人看的,舒不舒服,只有自个儿心里清楚。”
更何况,这布是要给四个孩子做衣服的。料子粗糙得像砂纸,小孩皮肤娇嫩,穿不了两天准得红肿发痒。
岑兰听了,心里一紧,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。总不能为了图个花哨,就让孩子受罪吧?她把手里的布轻轻放回摊上:“惜玉说得对,我听你的。”
老乡见两人不买,撇了撇嘴,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:“你们不买拉倒,有的是人抢着要。”
姜惜玉淡淡一笑,没接话,拉着岑兰和四个孩子转身就走。
刚走出几步,身后传来一声招呼:“哎——你们是不是要买布?”
她回头一看,是个方脸高个的女人,嗓门敞亮,站在巷口光影交错处。
女人见她们停下,又重复了一遍:“要买布不?我知道哪儿有货。”
姜惜玉上下打量她一眼。这女人穿着短袖格纹衬衫,配一条黑长裤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腕上还戴了块表——这打扮,在这年头算得上时髦了。她说的话,倒也不像是空口白话。
岑兰正愁买不到好布,一听这话,眼睛立马亮了:“在哪儿?快带我们去!”
女人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:“跟我来就是。”她左右张望了一下,压低声音,“得抓紧,晚了可就没了。”
姜惜玉还想问几句细节,岑兰已经拽着她的胳膊跟了上去。
布可不是天天能买到的。这种时候,机会稍纵即逝。
女人领着她们七拐八绕,穿过几条窄巷。青石板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,墙根下趴着打盹的黄狗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巷子深处,一户人家大门紧闭,门口晾着半干的蓝布床单,在风里轻轻晃荡。
女人抬手敲门。
“谁啊?”屋里传来沙哑的声音。
她清了清嗓子,咳嗽两声:“是我。”
门内静了一瞬,随即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。看清来人后,门彻底打开:“春菊啊,快进来。”
春菊回身冲姜惜玉和岑兰一笑:“到了,进吧。”
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,心头那点戒备稍稍松了些。
原以为会被带到什么偏僻角落,没想到竟是寻常民房。四周围都是平房,鸡鸣狗吠清晰可闻,真出了事,喊一嗓子就能惊动整条巷子。
姜惜玉低声叮嘱大宝:“你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,别乱跑,等我出来叫你们。”
大宝点点头,牵着小宝和两个妹妹蹲到墙角翻纸牌去了。
屋内光线昏暗,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樟脑味。主人从里屋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,解开绳结,哗啦一声铺开在桌上。
“两位同志是来买布的吧?我这儿啥都有——成衣、布料,款式新,花样全,随便挑。”
包袱一打开,满桌流光溢彩,看得岑兰呼吸都顿住了。
那些衣服,比百货公司柜台里的还要齐全,还要洋气。牛仔裤、牛仔外套、浅黄西装、红白格子裙、扎染衬衫、黑白波点长裙、波纹背心裙……五颜六色,款式前卫,每一件都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。
岑兰张了张嘴,舌头像打了结:“你……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衣服?”
主人早已见惯这种反应,只是淡笑:“我有个亲戚在香江,这些是他寄回来的。”
姜惜玉忽然开口,声音冷了几分:“你这亲戚,可真够大方的。”
她心里清楚得很——哪有人能靠邮寄,运来这么多衣服?这批货,来路恐怕不干净。
但这是别人的生意经,人家自然不会说破。主人也只是笑笑,不再多言。好东西从来不愁卖,就算眼前这两个不买,外头排队的人还多着呢。
屋里已经来了几位客人,手里攥着挑好的衣服,眼里闪着光,恨不得把整桌都搬回家。
价格更是让人心跳加速。
“上衣三块,裙子裤子两块,布料五块一匹。”主人报完价,补充一句,“不要布票。”
“这么便宜?”岑兰脱口而出,眼睛瞪得溜圆。
她赶紧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票,生怕不够。这样的便宜,千载难逢,撞上了就是运气。
她立刻扑到桌前,挑得眼花缭乱。
红白格子裙她自己要一条,赖师长那件浅黄西装也得拿下。她边挑边回头催姜惜玉:“惜玉,快来挑啊!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!”
姜惜玉没动。
她随手拿起一件翻领扎染衬衫,指尖摩挲着布料,目光却渐渐凝住。
不对劲。
衬衫领口内侧,有一块暗红色的斑痕,指甲盖大小,藏在褶皱里,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她以为是印花,闭了闭眼再睁开来,那痕迹还在。
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。
她将衣服凑近鼻尖,轻轻一嗅——
整个人猛地僵住。
那味道混杂着铁锈与泥土的气息,腥得发闷,像是陈年的血渍。
岑兰还在兴头上,挑好了几件,回头见她还拿着同一件衬衫:“你看半天了,就相中这件?多看看别的嘛,这么多好东西!”
姜惜玉没说话,只把衬衫递过去,指着那块暗痕,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闻闻,这是什么味儿。”
“啥?”岑兰接过衣服,凑近一嗅,眉头慢慢皱起,“……有点怪,像土腥味,又像……铁锈?”
她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嘟囔道:“这也太不像话了,卖之前都不洗洗?”
姜惜玉盯着她:“你带手帕了吗?”
“带了啊。”岑兰从兜里掏出一方白手帕,“喏。”
姜惜玉接过,转身走向院子。
阳光斜照,水龙头哗哗作响。她将手帕浸湿,拧了半干,快步回到屋里。
当着岑兰的面,她用湿帕子轻轻擦拭那块暗红印迹。
一次,两次……
帕子边缘,渐渐渗出淡淡的红晕,像被风吹散的晚霞。
岑兰愣住了,声音发颤:“这……这是血?!”
17
姜惜玉轻轻将手帕递过去,指尖微凉。
岑兰接过,迟疑地凑到鼻尖一嗅。
一股刺鼻又熟悉的味道钻进鼻腔——像是铁锈混着陈年汗渍,还带着点说不清的腐气。
她瞳孔猛地一缩,脱口而出:“靠!不会吧?”
“小声点。”姜惜玉拽了她胳膊一把。
屋里顿时安静了几秒。民房主人、那个叫春菊的女人,还有几个正挑衣服的客人,齐刷刷看了过来。
岑兰咬住下唇,压低嗓音:“你……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“比你早一步。”姜惜玉声音轻得像风,“你也闻出来了,对吧?这味道,八成是血。”
岑兰喉咙发紧,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:“那这些衣服……该不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?”
话一出口,她自己先打了个寒战。
带血的衣服,无非两种可能:要么穿它的人死了,被人剥了下来;要么是活人受了伤,沾了血没洗干净。
可不管哪一种,都让人头皮发麻。
怪不得这么便宜。
她低头看向桌上堆叠的衣物——半旧不新,花色洋气,价格却低得离谱。原来背后藏着这等腌臜事。
姜惜玉垂着眼,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:“我在平城时见过这种货,听人说,叫‘洋垃圾’。外国人穿剩不要的,扔进垃圾场的衣服;更有甚者,是从太平间里扒下来的尸衣,混在一起打包,偷偷运进来。”
平城鱼龙混杂,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。可没想到,连这种阴损玩意儿都顺着海风飘到了海浪岛。
但细想也不奇怪。这儿靠海,船来船往,走私最方便不过。
岑兰盯着那些布料,越看越觉得恶心。袖口有暗红斑点,领口泛黄发硬,分明洗过却仍残留着诡异的气息。
死人穿过的衣服……会不会带病?
她刚才是亲手摸过的啊。
想到这儿,胃里一阵翻腾,恨不得把十根手指全剁了。牙齿咯咯轻响:“现在咋办?”
“放下衣服,走人。”姜惜玉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。
岑兰狠狠啐了一口:“晦气!”
两人转身就走,脚步急促。身后传来民房主人焦急的声音:“哎,两位同志,不买了吗?”
岑兰头也不回。
姜惜玉回头笑了笑,嘴角上扬,眼里却冷得像冰:“家里有点事,赶着回去,下次再来买。”
一听“下次”,那女人立马松了口气,转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。
一出屋子,姜惜玉立刻喊上大宝他们,拉着岑兰直奔茅房。
井水哗啦啦流下来,她们蹲在石槽边,一遍遍搓洗手指,指甲缝都不放过。十分钟过去,才终于敢喘口气。
岑兰甩干手上的水珠,忽然一拍脑门:“糟了!忘了提醒她们!”
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呢。
她扭头看向姜惜玉:“咱们要不要回去一趟?”
姜惜玉摇头:“人家未必不知道。”
她都能察觉异常,那些女人在这看了半天,难道真看不出端倪?
可她们还是在挑,在问价,在准备掏钱——说明心里有数,也愿意接受。
像她们这样讲究的人,终究是少数。
如今布票金贵,做件新衣要攒好久。哪怕知道这是外国死人穿过的,只要便宜、样式好看,照样有人抢着买。
拿回家煮一锅碱水,太阳底下暴晒三天,实在脏的地方剪掉拼接,改改就是一件新衣裳。
穷字当头,谁还在乎是不是从尸堆里翻出来的?
岑兰拧着眉头:“那……要不要去公安局举报?”
她想起那些童装——小小的背心、短裤,印着卡通图案,粉嫩可爱。
孩子身子弱,穿这种沾过死人气的东西,万一染上怪病怎么办?
她越想越难受,心里骂开了那些黑心贩子,为了赚钱连良心都喂狗了。
“举报可以。”姜惜玉点头,“但我们得想想怎么说。”
岑兰一愣:“说什么?”
“怎么发现的。”姜惜玉看着她,“别忘了,我们差点就把这些衣服买回去了。”
这一句点醒梦中人。
若贸然跑去报案,说自己靠闻就知道是尸衣,公安能信?更怕反被怀疑参与走私。
岑兰皱眉:“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受害啊。”
“我有办法。”姜惜玉眼神沉静。
她带着岑兰去了邮局,向工作人员要了信纸和笔。
墨水在纸上流淌,字迹清秀工整,措辞严谨克制,一封匿名举报信很快写成。
岑兰看着那行行端正的小楷,忍不住问:“惜玉,你念过书?”
“上过几年。”姜惜玉淡淡一笑,折好信纸塞进信封,封口严实。
“然后呢?”
“等下次赶集,路过公安局时,趁没人注意,把信塞进信箱。”
岑兰不解:“为啥不现在去?”
大宝在一旁咯咯笑出声:“岑阿姨,要是咱们前脚走,公安后脚就收到信,卖衣服的婶婶们还不明白是谁告的?”
就算猜不到,也会盯上她们。
前后脚的时间差太近,谁都逃不开嫌疑。
必须拉开距离,让举报显得自然、突兀、无迹可寻。
岑兰恍然大悟,捏了捏大宝的脸蛋:“小家伙,脑子转得挺快。”
大宝挺起小胸脯,一脸骄傲:“跟妈学的!”
姜惜玉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:“真是我的好大宝。”
岑兰叹了口气:“早知道就不贪这点便宜了,惹出这么大麻烦。”顿了顿,又问,“你说,那春菊咋偏偏找上咱们?”
姜惜玉冷笑:“咱们拎着大包小包,一看就是大户。再说,身边还跟着四个娃,家里孩子多,穿衣需求大,哪怕自己不买,也得给孩子添几件。”
她目光深远:“春菊顶多是个带路的,引客上门拿提成。真正搞走私的,藏在后面。”
就连那民房主人,也不像是能搭上线的人物。
背后肯定有人撑腰,链条层层叠叠。
但这不是她们该操的心了。
交给公安吧。
一场风波过后,岑兰也没心思再逛集市。
姜惜玉顺道给孩子们买了蜜三刀、炸糖糕、芝麻球几样点心,纸袋鼓鼓囊囊,甜香扑鼻。
一行人踏着夕阳归家。
刚进门没几分钟,刘老四就带着两个社员赶着牛车来了,车上堆满了竹制品。
陆劲也才回来,正蹲门口抽烟,见状瞪大眼睛:“买这么多?”
“多?”姜惜玉环视一圈,“柜子、躺椅、饭篮、簸箕,哪样不是用得上的?”
陆劲嘟囔一句:“败家娘们。”起身便去帮忙搬货。
竹躺椅稳稳摆进客厅,柜子靠墙立定,原本空荡的屋子顿时有了烟火气。
姜惜玉站在中央,满意地点点头。
陆劲拍拍竹椅扶手,嘀咕:“买这玩意干啥,家里椅子还不够坐?”
晚风穿过窗棂,吹动窗帘一角。
屋外,暮色四合。
屋内,灯光渐暖。
18
姜惜玉笑出声来:“你懂啥,竹躺椅可比那些硬邦邦的椅子舒服多了。”
陆劲刚把院里的杂草锄干净,又翻了土,种上几株月季和茉莉。
她就把那张新买的竹躺椅往院子中央一摆,正对着花坛。
午后阳光斜洒,微风穿过廊下,竹椅轻轻摇晃。
她想象着自己躺在上面,手捧一本书,鼻尖是花香,耳边是蝉鸣。
旁边小几上搁个果盘,切好的西瓜、葡萄,随手叉一块送进嘴里——这日子,神仙来了也得羡慕三分。
“我不懂。”陆劲撇嘴,顺手把墙角的锄头立好,“我就觉得这玩意儿占地方。”
姜惜玉抄起桌上的蒲扇作势要砸他。
陆劲眼疾手快,一闪身就溜出门去。
恰巧屋外刘老四扯着嗓子喊了一声,他顺势应了声,逃也似的跑了,躲过姜惜玉第二轮“袭击”。
送走刘老四他们,陆劲摸着肚子回来问:“饭好了没?饿死了。”
“再等等。”姜惜玉擦了擦手,“我还没去副食厂买菜呢。”
“那你先给点吃的垫垫?”陆劲探头往厨房瞅。
“行啊,蜜三刀在桌上,自己拿。”她随口应道。
陆劲撕开油纸包,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。
蜜三刀黄澄澄的,表面撒满白芝麻,咬一口软糯香甜,糖汁几乎要溢出来。
味道是不错,可太黏牙,甜得发腻。
他嚼了两下就放下,嘟囔一句:“这东西吃多了齁得慌。”
姜惜玉戴上新买的竹编斗笠,檐子压得低低的,遮住半边脸。
她转头问四个孩子:“要不要跟我去副食厂逛一圈?”
四个小孩刚赶完集,脚底板都快磨出泡了。
一个个蔫头耷脑,眼皮打架,哪还有力气再走一趟?
她也不勉强,轻声道:“那就歇会儿吧。”
说着铺开一张崭新的竹席,让孩子们并排躺下,腰间搭了条薄凉被。
天边云彩渐染成橘红,晚风从院墙外吹进来,带着一丝海腥味和花草的清香。
蝉声渐弱,树影婆娑。
不一会儿,四个小脑袋便歪向一边,呼吸均匀,细碎的鼾声此起彼伏。
姜惜玉独自出门,直奔副食厂。
她挑得仔细:活蹦乱跳的基围虾、肥厚的鲍鱼、新鲜的蛏子,一样不少。
拎着沉甸甸的网兜回到家时,天刚擦黑,巷口最后一缕光也隐进了屋檐。
推门一看,四个孩子早已醒来。
陆劲正蹲在地上,手里攥着一包红糖块,逗得大宝小宝直往后缩。
“吃啊,多香啊,咋不吃呢?”他一脸不解。
小宝一见姜惜玉,立马挣脱陆劲的手,哒哒哒跑过来抱住她的腿,仰起小脸,声音拖得老长:“妈——”
“有事说事。”姜惜玉弯腰捏了捏他的鼻子,“别装可怜。”
陆劲也凑上来:“你回来得正好,评评理!我特地给他们买糖,结果一个都不吃!”
“哦?”姜惜玉挑眉,“你买的什么糖?让我瞧瞧。”
陆劲献宝似的递上油纸包:“喏,供销社最畅销的,小孩都爱吃。”
姜惜玉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堆拇指盖大小的碎红糖块,灰扑扑的,连包装都透着陈旧感。
她忍不住笑出声:“这也叫糖?”
“怎么不是?”陆劲不服气,“我们院里娃抢着吃,甜得很!”
姜惜玉拍拍两个儿子的肩:“跟你们爸说说,平时妈给你们买的都是啥糖。”
大宝歪着头想了想:“水果糖。”
小宝立刻接话,掰着手指数:“牛奶糖。”
大宝不甘示弱:“话梅糖。”
小宝像比赛一样抢答:“还有桔子糖,双喜糖!”
陆劲听得一愣一愣的:“哟呵,这些名字我都沒听过。”
大宝认真点头:“可好吃了。”又看向陆劲,眼睛亮晶晶的,“下次妈去商场,我让她带包大白兔奶糖给你,特别香,奶味十足,甜滋滋的,你不信就等着。”
陆劲心头一热,伸手拧了拧他的小脸:“那你是不是该收我一声‘谢谢’啊,陆大宝同志?”
大宝揉着脸蛋,一本正经:“不客气。”
姜惜玉在一旁笑着插话:“以后给他们买糖,就照他们说的那几种买。”
“供销社这种粗糖块,人家压根看不上。”
她以前有工作,工资稳定,对孩子从不小气。
糖果饼干常备不断,小宝甚至还攒了个铁皮饼干盒,专门收藏花花绿绿的糖纸,宝贝得很。
陆劲嘀咕:“现在的孩子,还真挑上了。”
话虽这么说,他也明白——海浪岛哪比得上平城?
没有百货大楼,没有琳琅满目的零食柜台。
他心里有点愧,语气却依旧硬撑:“行吧行吧,下回我托人从南边捎椰子糖回来,总可以了吧?”
“椰子糖?”大宝小宝齐刷刷瞪大眼,满脸惊奇。
小宝咽了咽口水:“那……是什么味道啊?”
“椰子糖嘛……”陆劲故作神秘,“一股浓浓的椰香味,入口即化,甜而不腻。”
大宝一撇嘴:“爸,这不是废话吗?糖哪有不甜的?”
陆劲立马挺直腰板,在儿子面前怎能认输?
“当然有!”他清清嗓子,“你们吃过姜糖没?就是生姜榨汁,混着红糖熬出来的,甜中带辣,还有一丝苦味,暖胃得很。”
“哇!”兄弟俩齐声惊呼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小宝追着问:“那……有没有酸的糖啊?”
话题就这么一路飞到了九霄云外。
等姜惜玉端着最后一道紫菜蛋花汤走出厨房,父子三人已经从糖聊到了飞机怎么运糖,再到飞行员能不能顺便捎一包椰子糖来。
她站在门口摇头笑:“真是服了你们,能从一块糖说到天上飞的铁鸟。”
陆劲说得口干舌燥,正愁编不下去,一见姜惜玉出来,赶紧起身迎上去:“吃饭吃饭,先填饱肚子再说!”
大宝却不依,双手抱胸,小脸严肃:“不行!还没讲完呢,飞机怎么把糖运到咱们岛上?”
陆劲朝姜惜玉猛使眼色,眼神里全是求救信号。
姜惜玉忍俊不禁,板起脸来:“大宝小宝,饭都凉了,洗手了吗?”
两个小子这才慢吞吞应了声“哦”,拖着步子往院里走。
路过时还不忘拽一把大丫二丫:“走啊,洗手去。”
大丫二丫木讷地跟着起身,动作迟缓,眼神空茫,仿佛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,毫无主见。
大宝悄悄拉小宝衣角,压低声音:“你说……大丫二丫是不是有点呆?”
晚饭桌上,清蒸基围虾泛着油亮光泽,鲍鱼肥嫩如凝脂,酱爆蛏子香气扑鼻,紫菜蛋花汤浮着金黄蛋花。
陆劲扫了一眼,皱眉:“怎么净是清蒸的?”
“多吗?”姜惜玉夹起一只虾,“才两道罢了。”
她慢悠悠解释:“这些海鲜都是今早刚捞的,清蒸最能尝出鲜味。调料一多,反倒糟蹋了这份原汁原味。”
陆劲点点头,筷子指向那盘酱爆蛏子:“那你意思是,这玩意儿不新鲜?”
“我没说。”姜惜玉笑,“不过……确实是摊主上午剩的,顺手送我的添头。”
陆劲一听,嗤笑一声,直接把酱爆蛏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,又把清蒸虾和鲍鱼推到姜惜玉和孩子们那边。
大宝捏起一只基围虾,左瞧右看,不知从何下手,小嘴一撅:“妈,我要吃虾!”
姜惜玉瞥了一眼——果然,四个孩子都不会剥。
桌上那一盘红艳艳的虾,动都没动。
她接过虾,手指灵巧地一拧,去掉虾头,再轻轻一剥,虾壳脱落,虾线一抽,露出晶莹剔透的虾肉。
蘸点酱油,送到大宝嘴边:“张嘴。”
大宝乖乖张嘴,啊呜一口吞下,嚼了两下,眼睛顿时亮了:“好吃!”
她又剥一只,转向小宝:“张嘴。”
小宝咧嘴一笑,吃得眉飞色舞。
二丫低头扒饭,时不时抬头看一眼,眼里写满羡慕,像是第一次知道,原来有人会把虾剥好送到嘴边。
姜惜玉将剥好的虾递到她面前:“张嘴。”
二丫愣住,嘴唇微张,不敢相信地看着她。
“发什么呆?”姜惜玉柔声重复,“张嘴啊。”
19
大丫呆呆地张开嘴,把一只红亮的基围虾送进嘴里。
虾肉弹牙,鲜得打耳光都不肯放,甜味在舌尖上轻轻一跳,像是海风裹着阳光吹进了喉咙。
陆劲笑着看她:“好吃吧?要是喜欢,明天再买。”
基围虾便宜,比别的海鲜实惠多了。最普通的那种,两分钱能拎回好几斤,摊主都嫌称重麻烦。
大丫点点头,又迟疑地摇摇头。
陆劲挑眉:“咋?不合胃口?”
大丫抿了抿嘴唇,眼神悄悄往姜惜玉那边瞟了一眼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:“不是……就是……姜阿姨,你是不是买错了?虾不该是这个味道的。”
姜惜玉一愣:“啥味道?你说说看。”
大丫歪着头回忆:“嗯……以前吃的虾,酸酸的,还有点苦,咬下去软塌塌的,像烂泥。”
二丫立刻接话:“对!还一股腥臭味,闻着就想吐。”
大宝一听就急了:“胡说!虾哪会臭?新鲜的虾清蒸都香得很,嚼起来有劲道,根本不会软烂!”
小宝用力点头:“哥说得对!”
四个孩子围着一盘刚吃完的虾壳,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。
屋里的空气仿佛凝住了。
姜惜玉心头猛地一揪,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。
陆劲坐在床沿,脸色一点点沉下去,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骂。
听这俩孩子的描述,梁转男给她们吃的,怕是早就发臭变质、腐烂得不成样的东西。
姜惜玉去过副食厂几次,知道那些海鲜贩子的门道——隔夜卖不动的货,要么降价甩卖,要么干脆当添头送人。那种不新鲜的海产,只要多放点葱姜蒜、酱油辣椒,倒也能盖住异味,穷人家咬咬牙也就吃了。
可更惨的是,有些连这点钱都掏不起的人,专等集市收摊后去翻捡地上被人踢来踢去的残蟹断虾。那些东西,沾着泥、泡着水,早就不知道馊了几天。
那样的玩意儿,吃进肚子里,哪还是“吃饭”,分明是拿命拼。
可黄德彪呢?
他好歹是个营长,一个月工资几十块,在旁人眼里已是铁饭碗。买点新鲜虾,对他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。
偏偏要让两个亲生女儿吃这种脏东西。
图什么?省那几个铜板?还是纯粹心狠?
一盘虾吃得悄无声息,最后只剩下一堆空壳。
夜里,陆劲在屋里来回踱步,拖鞋踢踏踢踏地响,像敲在人心上。
姜惜玉抓起枕头砸过去:“行了啊,别晃了。”
陆劲鼻腔里冷哼一声:“你说那两口子到底安的什么心?”
他声音压低,却带着火气:“吃坏的海鲜,是要出人命的!我们团刚驻扎海浪岛时,上级三令五申:绝不能碰不新鲜的海鲜,尤其不能跟酒同食。每年因此中毒送医的,十个手指头数都数不完。”
成年人尚且扛不住,更何况是大丫二丫这样的小姑娘。
她们能活到现在,真是老天爷睁了眼。
“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。”姜惜玉叹口气,“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。”
她向来不愿揣测那些心思扭曲的人。而黄德彪和梁转男,在她心里,早就划进了“非正常”那一类。
陆劲仰头躺下,双手垫在脑后,盯着头顶泛黄的蚊帐出神。
白布被风吹得微微起伏,像一片漂浮的云。
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,索性作罢:“你赶集咋买了这么多东西?”
“你还好意思问?”姜惜玉瞪他一眼,“你看看这屋子,四面墙光溜溜的,灯都没一个,我不买,难道等着伸手摸黑过日子?”
陆劲顿时哑火,讪讪地闭了嘴。
姜惜玉坐起身:“灯泡我买回来了,你抽空装上。”
她伸出手,语气不容商量:“花露水呢?给我。”
外头蚊子嗡嗡成片,在纱窗外撞得噼啪响,像是随时要破网而入。
“花露水没买到。”陆劲挠挠头,“不过你不是有蚊帐嘛,它们飞不进来。”
“没有花露水你还让我忍?”姜惜玉翻了个身,背对着他,被角一拉,整个人缩进阴影里。
陆劲赶紧讨饶:“行行行,我托个探亲的战友捎一瓶回来,顺便给你带两罐你喜欢的雪花膏、护肤霜,成不?”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姜惜玉嘴角微动,身子慢慢转了回来。
陆劲又说:“这几天先凑合着,实在不行,我去找老乡要几株薄荷,种在窗台底下,驱蚊挺灵的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姜惜玉应着,眼皮已经沉了下来。
她在集市走了一整天,脚底发烫,骨头都快散架了,困意一阵阵往上涌。
可被他这么一搅和,睡意全无。
她索性睁开眼,低声把差点买到“洋垃圾”的事说了出来:“你说……我那样做,对吗?”
陆劲猛地坐直:“你们赶个集还能碰上这种事?”
他眉头拧成疙瘩:“你做得没错。幸好你机灵,没当场闹翻,也没直接跑去公安局举报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据我所知,那种地方,都有人‘看场子’。”
“看场子?”姜惜玉眨眨眼,一脸茫然。
“就是打手。”陆劲解释,“你可以理解成地痞流氓,专门守在那里,防贼也防内鬼。”
他靠在床头,语气凝重:“你猜得没错,那些洋垃圾,八成是走私来的,走的是海运路线。”
夜色渐浓,窗外树影婆娑,风吹过竹帘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“这几年,我们跟海关配合,断断续续查了不少走私船。”陆劲说,“船上运的,除了废铜烂铁,最多的就是你说的那种——外国人穿过的旧衣服,甚至还有死人穿过的。”
“这些东西一旦落地,就会有人迅速转移,藏在码头、仓库或者民房里,再一层层往下分销。你碰到的那个房东,还有叫春菊的女人,恐怕就是最底层的分销点。”
“那看场的人呢?”姜惜玉追问。
“当然有。”陆劲冷笑,“货交给下线,万一人家卷货跑路怎么办?所以每个窝点都会安排一两个打手,既防内鬼,也防外人闹事。你要是当时嚷嚷起来,不出一分钟,就得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。”
姜惜玉倒抽一口凉气,脊背一阵发麻。
她当时只想着躲开,哪想到背后竟藏着这么深的黑水。
她忍不住问:“那……我还该去放举报信吗?”
眼睛忽然一亮:“要不,你直接带兵抄了那地方?”
陆劲翻了个白眼:“你想得太简单了。这事归公安管,我一个军人,凭啥带兵突击民宅?上级问起来,怎么交代?”
他正色道:“依我看,你那个匿名举报的办法最好,稳妥,不留痕迹。”
“好吧。”姜惜玉点点头,“我找个时间再去一趟。”
话音刚落,她心头忽然一紧:“你说……那些走私的人,会不会也在公安局门口安排人盯着?我要是去送信,被他们看见了怎么办?”
陆劲哭笑不得:“你脑袋瓜里都想些啥?他们见了警察,跟老鼠见了猫一样,躲都来不及,还敢派人蹲点?”
他语气笃定:“别怕,有我在后头撑着,天塌不下来。”
姜惜玉这才松了口气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陆劲摸摸下巴,心想:回头让小孙陪她和岑兰一起去一趟。小孙好歹也是个兵,穿着军装站那儿,谁也不敢乱来。
转眼间,姜惜玉随军已半个月了。
日子过得平静,和她在平城时差不太多。
只是这里人生地不熟,除了岑兰,她几乎不认识旁人。
每天就是买菜、做饭,偶尔去隔壁串门,和岑兰唠几句闲嗑。
相比之下,大宝和小宝反倒适应得快,已经在院子里混得风生水起,满口方言讲得比本地孩子还溜。
夜更深了。
风穿过窗棂,吹动蚊帐一角。
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衬得这小院愈发安静。
可在这宁静之下,有些暗流,正在悄然涌动。
20
两个孩子生性开朗,带着从平城捎来的玩具和零嘴,没几天就在军属大院里混得风生水起。
每天清早,陆家门口总有小孩扯着嗓子喊:“大宝——小宝——出来玩啦!”
那热乎劲儿,连陆劲看了都忍不住笑:“这人气,上学还不得当班长?”
可疯玩的代价也来得快。才几天工夫,兄弟俩的脸就晒得黝黑发亮,胳膊腿儿全成了古铜色,站在大丫二丫旁边,反倒像是土生土长的海岛娃。
姜惜玉照着岑兰教的法子,拿新鲜芦荟汁给俩孩子抹在脸上发红的地方,一边涂一边念叨:“看你们还敢不敢天天往外跑,再晒下去真成煤球了。”
小宝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,一脸不在乎:“黑就黑呗,我还想去礁石滩捞螃蟹呢。”
大宝立刻接话:“我也想去海边!妈,带我们去吧。”他拉着姜惜玉的一只手,小宝拉另一只,两人一左一右晃着她的胳膊,软声撒娇,“求你啦——”
海浪岛地方不大,后山他们早就跟小伙伴踩过点,现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:去看海。
但他们也知道,海边不能乱去,必须大人陪着。
姜惜玉想起坐船那天看到的碧海蓝天,心也动了一下。
可她马上摇头:“不行,我不会游泳。”
她不是不想让孩子开心,而是怕出事。要是孩子一个不小心滑进海里,她连救都救不了。
比起一时的快乐,安全才是天大的事。
任凭两个孩子怎么央求,她始终咬死不松口。
到了饭桌上,兄弟俩的小嘴撅得能挂两瓶酱油。
陆劲推门进来,一眼就瞧见这副模样,乐了:“这是谁惹你们了?脸拉得比驴还长。”
姜惜玉递过一碗饭,轻声道:“闹着要去海边,我没答应。”
“嗐,就为这个?”陆劲笑了,“我还以为多大事。下周四我正好轮休,带你们赶海去,怎么样?”
“赶海?”大宝猛地抬头,眼睛亮得像星星,“爸!你说真的?不准反悔啊!”
“男子汉说话算话。”陆劲伸出小拇指,“拉钩为证。”
大宝赶紧勾上去:“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!”
小宝歪着脑袋打量他爸:“那你先说清楚,是真赶海还是光让我们堆沙堡?要是只是玩沙子,咱可亏大发了。”
大宝拍拍弟弟肩膀:“哪怕只看一眼大海,也比憋在家里强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默契十足。只要到了海边,脚长在自己身上,哪还能真乖乖听话?
陆劲哪看不出这两个小鬼头的心思,立马板起脸:“听着,到了海边要是不听指挥,乱跑乱蹿,下次我就只跟你妈去赶海,你们俩在家蹲着。”
他顿了顿,加重语气:“我说到做到。”
两个孩子顿时蔫了,耷拉着脑袋,拖长音调:“知——道——了——”
刚过两点,门外又传来熟悉的呼喊声。
大宝蹭地跳起来,拉着小宝就往外冲。
等孩子一走,姜惜玉才问陆劲:“真打算带他们去?”
“当然。”陆劲夹了口菜,“你放心,我会水性,海边人也多,大家都在盯着。只要盯紧点,出不了岔子。”
他咽下饭菜,继续说:“再说,就算咱们现在拦着,等他们再大些,胆子野了,早晚偷摸跑去。倒不如我现在带着去,顺便教他们游泳。”
他笑了笑:“在这岛上长大,不会游泳,传出去都丢人。”
这话一出,姜惜玉心里踏实了些。
她点点头:“行,那就去吧。”
陆劲忽然转头看她:“你要不要也学?”
“我?”姜惜玉连连摆手,“我都多大年纪了,学啥游泳。”
“多个本事总没错。”陆劲劝道。
“你还真不懂。”她红了脸,“学游泳得穿泳衣吧?大宝小宝年纪小没关系,我这么个中年妇女往沙滩一站,还不被人当稀罕物围观?”
陆劲一听,脑海中浮现出她穿着泳衣、露出白皙手臂和修长双腿的模样,心头一跳,立刻改口:“……那就不学了。”
周四中午刚过,大宝就坐不住了,扒在厨房门口问:“妈,可以出发了吗?”
“太阳毒得很,等晚点。”姜惜玉坚持,“傍晚去最合适。”
大宝鼓着腮帮子:“我不怕晒!”
“我怕。”她直截了当,“晒伤疼,晒黑更难受。”
兄弟俩只好眼巴巴等着。直到天边泛起火烧云,霞光染红整片海面,两人腾地蹦起来:“走咯——赶海去喽!”
陆劲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,嘴角也不自觉扬起:“桶和铲子都带好了吗?出发!”
从军属大院到海边,步行约莫半小时。
可这一路上,四个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连一向安静的大丫二丫都难得开口,讲起了小时候听老人说的潮汐故事。
原来她们以前也很少来海边。
走了许久,终于听见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。
转过最后一个坡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
金色的晚霞铺满海面,像熔化的金箔洒在蓝绸之上。浪花一层层涌来,在沙滩上碎成雪白泡沫,又被退潮轻轻收回。
姜惜玉怔住了。
她脱掉鞋子,赤脚踩上细软的沙粒,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。咸腥的海风扑在脸上,带着自由的气息。
她张开双臂,正想对着大海喊一声。
“啊——!”
可声音却被抢先一步——是大宝和小宝。他们像挣脱牢笼的小兽,撒开腿就往沙滩冲,尖叫着扑向浪花边缘。
大丫二丫虽没那么狂野,但通红的小脸和弯弯的眼睛,早已泄露了内心的雀跃。
姜惜玉忍不住笑出声。
陆劲也脱了鞋走过来,站到她身边:“美吧?”
“你也觉得好看?”她侧头看他,“你不天天见吗?”
“见得多,不代表看得懂。”他望着翻滚的海浪,语气沉了下来,“我们出海,不是训练就是执行任务,神经绷得紧紧的,哪有心思赏风景?”
此刻不同。脚下是暖沙,身边是家人,耳边是孩子的笑声,眼前是落日熔金的大海。
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。
他牵起她的手:“走,陪孩子们捡贝壳去。”
完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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